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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于新華網,時間為2006-01-18,轉載只為提供資料。
新華網專稿:60多年前,當德國法西斯在歐洲大陸瘋狂迫害屠殺猶太人的時候,歐美國家竟將受盡苦難的猶太難民拒之門外,而在相距萬里之遙的中國上海,善良的上海人以寬廣的胸懷,接納了3萬多名逃難的猶太人。60多年過去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告別了人世,當年的猶太少年也已白髮蒼蒼。每每回想起上海,他們心中充滿了美好的記憶,因為他們曾在這裡找回了生命的尊嚴和希望。
60多年前,一位曾亡命上海、名叫傑裏·摩西的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退休商人回到了他闊別將近60年的家?D上海。摩西在上海逗留期間,特別喜歡關注年齡與他相倣的老人。他説:“有些人可能在我小時候就生活在這兒了。” 摩西與他們握手問好。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衝動,是他在感謝一度為自己的成功提供過幫助的人。摩西以自己的方式向這些陌生老人表達感激之情。摩西認為,這些老人代表了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接納了他。他説:“我愛這些人。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家。”
美國《洛杉磯時報》日前以《一位上海猶太人的歸來》為題,報道了摩西在闊別上海將近60年後“回家探親”的感人經歷:
“阿拉中國人!”
在市場附近,高陽路逐漸變寬,與一片高樓大廈相連。在樓群的陰影裏,有一幢破敗的兩層灰色小樓。樓底層是香煙店、美容院和面館。上面一層是住家,陽臺上還晾著衣服。在樓的南面,來自加利福尼亞州南方的退休商人傑裏·摩西雙手背在身後,瞇著眼睛抬頭望去。他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不太對勁。”他説話時元音拖得很長,帶有德語口音。他做了個深呼吸,皺著眉頭走過去:“都是新的。我都認不出來了。”
摩西最後一次來到高陽路是在1947年。當時,這裡名叫兆豐路。二戰前期,有1.8萬名歐洲猶太難民為了躲避納粹德國的迫害來到上海的虹口區,他們就生活在這裡。他凝視街道,眉頭逐漸舒展,開始點頭,然後柔聲説:“就是這兒,就是這兒。我知道就是這兒。”摩西在將近60年裏首次重返上海。一個星期後的今天,他找到了自己在流亡中生活的第三個家。
舉手投足間,他的神氣更像是當年那個12歲的少年,而不是重歸故里的古稀老人。他説:“我從前總是騎著自行車跑來跑去。”小樓的正面只有一扇紅色的門。摩西用手輕撫門板,坐在臺階上。他嘆了口氣:“我得想想。給我點時間。”轉眼間,他開始低聲哼唱一段旋律。他説:“這是我小時候學會的一首中文歌。我不記得歌詞了。 我也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這首歌。”不過,有一個字眼非常鮮明,那就是“中國人”。
摩西站在那兒,撫摸著小樓的舊磚。從1945年到1947年,他與父母、姐姐和弟弟住在這裡。突然,遠處走來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中年男子。摩西用上海方言打招呼:“儂好!”他用一根手指指著自己説:“阿拉中國人!”然後,他指著那幢小樓説:“阿拉猶太人!”意思是“我是中國人,我是猶太人”。
推車的男子有點困惑。偏僻小巷裏忽然出現了這樣一個白皮膚的外國人,還會講這種難懂的方言。他看看摩西,然後看看我,又看看背著相機的日本女攝影師。“猶太人?”
摩西激動地點著頭:“猶太人。猶太人。阿拉猶太人!上海猶太人!”
他們的嘴裏冒出了一連串的普通話、上海話和英語,中間還夾雜著大笑和握手。他們其實並沒弄清彼此的意思。不過,沒過多一會兒,這個名叫一德(音)的上海男子在翻譯的幫助下得知,摩西是著名的上海猶太人當中的一員,他從前就生活在自己居住的小樓裏。他邀請摩西走進了他的家。
我們走進樓門,置身於一個陰冷潮濕的廳堂中。摩西指著埋頭吃麵的當地人説:“我們從前就住在這兒。這是一個房間,過去還有玄關。現在是餐館了!”餐館後面是一段很陡的樓梯。一德攙著摩西上了樓,走進光線昏暗的房間。一個名叫笑梅(音)的中年婦女扶著摩西的手臂,讓他在最舒適的椅子上坐下。當他開始講上海話時,她看看一德,格格地笑了。很快,三個人都開懷大笑,像久違的老朋友那樣交談起來。
一德説:“猶太人!哈哈!”“猶太人是好人。” 摩西回應道:“中國人!哈哈!”“中國人是好人。”
他們都大笑起來。摩西説:“來。”一德照他的話做了。他們彼此擁抱。他要我幫忙翻譯:“告訴他們,我很感激。中國人對我們太好了。告訴他們,如果沒有中國的庇護,我在劫難逃。”他移開了視線,低聲自語道:“上海。”
“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家”
在一個晴朗的秋日,摩西俯在上海外白渡橋的欄杆上,隔著黃浦江眺望設計新穎的摩天樓。他穿過蘇州河,來到擁擠的虹口區。他回憶説:“我小的時候,江那邊什麼都沒有。”我們面前是工人居住區, 到處都是兩三層的舊房子。門大敞著,能看到老人一邊吸煙一邊打牌;婦女坐在臺階上,用紅色的塑料盆洗衣服、洗胡蘿蔔;矮小結實的男子扛著鐵鍬走過。他説:“我們住在這兒的時候,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上海。”他俯向一個正在賣活螃蟹的男子,大聲説:“阿拉中國人!猶太人!”他走開時,那個男子搖著頭,露出狡猾的微笑。不,你不是。
1947年7月,摩西和家人乘坐一艘駛往美國舊金山的輪船離開上海。他説:“我記 得河水逐漸從棕色變成了藍色。我的人生其實是從那時開始的。”
儘管他生性好動,成年後始終奔波于加利福尼亞州南部和德國之間,但是,在2005年秋天花三周時間造訪上海之前,他始終沒有回到過這個在戰時庇護過他的地方。即使是現在,在經歷了婚姻、離異、撫養子女、經營服裝店的種種變故之後,他仍然無法長時間停留在一個地方。他説:“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有回來。我想我可能不願回憶起過去。我不想把自己看作受害者。我是説,我畢竟活下來了。其他大多數德國猶太人可沒有這麼幸運。”
他站在街中間,提高了嗓門。“可是,我已經到了這把年紀,為什麼不回來呢?坐飛機花不了太多時間。”他穿過老舊的虹口區。街上的年輕人摩肩接踵,但摩西更喜歡注意街邊的老人。他説:“有些人可能在我小時候就生活在這兒了。”他與他們握手問好。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衝動,是老年人在感謝一度為自己的成功提供過幫助的人。然而,摩西曾是難民,因此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向陌生人表達感激之情。他們代表了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接納了他。他説:“我愛這些人。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家。”
“唯一目的地是上海”
如同大多數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逃往中國東部的猶太人一樣,摩西全家是德國猶太人。他們原先生活在佈雷斯勞,屬於一個人口多達兩萬的猶太社區。傑裏·摩西的父親馬克斯·摩西在猶太人經營的連鎖百貨公司擔任紡織品採購商。他在僱員的節日聚會上認識了弗麗達·科裏托夫斯基,並於1932年結婚。傑裏出生於1934年,在三個 孩子當中排行第二。
他的童年記憶模糊不清,直到1938年11月的“水晶之夜”才逐漸清晰起來。納粹組織的騷亂毀掉了猶太人的大批店舖、住宅和猶太教會堂。馬克斯是遭到監禁的2.5萬多名猶太人之一。摩西説,如果不是弗麗達下定決心要解救他,如果不是納粹德國下定決心要驅逐猶太人,他肯定會死在集中營裏。“像許多妻子一樣,她想把丈夫從 監獄裏救出來。有人告訴她,如果我父親能在48小時之內離開德國,他們就可以放他走。”然而,沒有幾個國家願意接納逃亡的歐洲猶太人。“我母親發現,他們不需簽證就可以前往的唯一目的地是上海。”
在碼頭區,摩西在一幢刷成白色的兩層小樓前停住了腳步。他憑直覺在兩天前找到了這幢樓。他説:“我想我父親1939年剛到上海的時候就住在這裡。後來,我們1941年來到上海之後也住在這裡。我記得一層住著一個大夫,櫥窗的瓶子裏存放著胎兒標本。樓上有兩套房間,我們住在其中一套。我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這裡。”
1941年初,弗麗達·摩西和孩子還滯留在德國,等待到上海與馬克斯會合。納粹即將開始用滅絕而不是驅逐的手段來解決他們所謂的猶太人問題。獲得出境許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由於戰事升級,大多數歐洲難民前往上海所走的海路已經被封鎖。摩西説:“我媽媽真是個英雄。如果沒有她,我們就全完了。”弗麗達鋌而走險。她前
往佈雷斯勞的蓋世太保總部,要求要麼允許她們出境,要麼處死她們。摩西回憶説,指揮官回答道:“就猶太人而言,你可真夠勇敢的。” 幸虧蘇聯與德國簽有互不侵犯條約,摩西一家終於乘上了前往海參崴的火車。摩西問:“你能想象嗎?這個瘦骨嶙峋的小個子德國女人從來沒有踏出過國門,卻帶著三個孩子前往中國。”他們在西伯利亞的一個港口搭乘日本輪船來到了上海。
當時,日本即將攻陷上海,大批百姓死於饑餓。摩西回憶説:“街上、人行道上,到處都是死屍。但是,如果我們口渴,(中國人)給我們水喝。如果我們餓了,他們給我們米糕吃。儘管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但他們比我們更慘。他們很同情我們。”
珍珠港事件發生後,日本人把摩西一家趕出了碼頭區的住宅。他們搬到了兆豐路,與兩對奧地利夫婦合住一個房間。公共廚房要為數百名難民提供伙食。摩西嘆著氣説:“饑餓。我們總是感到饑餓。”
1945年,儘管美軍頻頻轟炸上海,摩西還是上學了。他説:“我記得踢足球的場面。我們能看到空中有黑色的東西從飛機上落下來。沒過多久就習慣了。”很快,戰爭結束,日本人不見了。摩西全家搬到兆豐路的小樓裏。
在接下來的兩年裏,為了找到立足之地,馬克斯·摩西一直忙於給各國使館、領事館、移民局寫信,向遠親請求資助。在尋找和等待的過程中,他們從前的保姆經常來看望他們。此次在上海停留期間,摩西時常提起他家的保姆。他説:“我們乘船去智利的時候,我的保姆站在碼頭上哭了。”
他們是經過一番猶豫才決定前往智利的。摩西説,他們全家本打算前往美國,但等待的時間太長了。他解釋説:“我的父母擔心,如果留在上海,我們捱不到第二年的夏天。”不過,摩西本人後來還是設法去了美國。他説:“我在1962年獨自移民到了美國。”
“中國人給了我食物”
摩西在長治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笑梅和一德請他去吃點心。60年前,這條大街是猶太人的社區中心,有“小維也納”之稱。如今,生活在這裡的全部是中國人。由於拆遷的緣故,許多帶有鮮明歐洲風格的樓房已經變成瓦礫。摩西説:“這沒什麼。這些樓房毫無意義。住在裏面的生活是很難受的。”出租車拐上高陽路,停在了摩西一家1945至1947年居住的小樓前。笑梅正在路邊等候。
他下車擁抱了她。她的臉上露出笑容,握著他的雙手。她帶他上了樓,一德正等候在那裏。桌上擺放著水果、堅果和糯米藕。笑梅説:“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我們準備了甜食。”不過,他們首先向摩西贈送了禮物,其中包括巧克力和其他小吃。笑梅説:“我們還準備了供你保暖的冬季內衣。”
摩西笑著打開禮物,深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朦朧的淚光。一德給他看家裏的照片,包括笑梅90歲的母親。笑梅請他下次來上海時與他們同住。他們解釋説,他們的房子也許明年就要拆掉了。笑梅和一德扶他坐在桌邊,鼓勵他多吃一點。他熟練地拿著筷子夾起了糯米藕。
摩西説:“住在虹口的時候,我總覺得餓。中國人自己都吃不飽,卻給了我食物。”“如今,我回來了。他們又給我東西吃。”他眼裏含著淚望著笑梅。
她説:“歡迎你回家來!吃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