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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素市場扭曲與“中國經濟之謎”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表現有時被稱為“中國經濟之謎”,其核心是指這樣一種獨特現象:一方面,中國在改革開放期間取得了非凡的經濟成就,被譽為“中國奇跡”;另一方面,不斷增大的結構性風險則讓一些人認為中國經濟的崩潰不可避免,中國的增長模式是“不協調,不平衡,低效率和不可持續的”。
“中國經濟之謎”的根本原因在於改革期間採取了非對稱市場自由化的做法。産品市場的自由化確保了生産決策符合供求狀況,因此資源得到了有效的配置;要素市場的扭曲為經濟個體特別是企業提供了額外的激勵,有時還為克服市場失靈提供了途徑。
一個很好的例子是中國的外商直接投資政策。在改革初期,中國政府為吸引外商直接投資制定了一系列優惠政策,包括免稅、無償使用土地、信貸補貼以及廉價的能源和水資源等要素投入。政府對外商直接投資項目的支持,也減少了法律體系對産權保護不足而帶來的問題。截至2011年,流入中國的外商直接投資已累計達到1.8萬億美元。實際上,在過去的幾十年裏,通過普遍地壓低要素成本,中國不僅為外國投資者也為本國投資者提供了“補貼”。
要素市場扭曲,包括限制勞動力在城市和農村地區之間流動的戶籍制度,對銀行存貸款利率的直接控制,政府機構對能源價格,尤其是石油價格的調節,以及向投資者提供的土地使用費優惠等。多數情況下,這些扭曲壓低了要素成本。
包括勞動力在內的低廉的要素成本促成了“中國奇跡”,也引發了“中國經濟之謎”:一方面,這提高了生産利潤、投資回報以及中國出口産品的國際競爭力;另一方面,低廉的要素成本也造成收入從家庭流向企業的特殊機制。多年來,由於家庭收入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停滯的工資率,企業利潤的增速遠遠超過家庭收入,導致了結構性問題。一是這種激勵導致出口和投資佔G D P比重的不斷增加;二是由於企業儲蓄率普遍高於家庭儲蓄率,企業利潤佔國民收入比重的上升也增加了儲蓄率;三是由於低收入家庭主要依賴工資性收入,而高收入家庭主要依賴企業利潤和投資回報,家庭間的收入差距擴大;四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由於家庭收入的增長慢于G D P的增長,消費佔G D P的比重下降:五是能源、資本和其他資源不正常的低成本也可能導致浪費。
許多東亞新興市場經濟體,如韓國和中國台灣,在經濟發展的早期階段都經歷過非常相似的變化。在韓國和中國台灣各自達到劉易斯拐點之前,也同樣出現過投資、出口比重增加,消費比重下降和收入分配惡化的問題。但是這些問題在中國更加嚴重,因為中國不僅擁有更多剩餘勞動力,也存在更加扭曲的其他要素成本。
中國經濟走向“常規發展”
近年來,中國經濟開始出現明顯的變化。這些變化包括經濟增長趨勢穩步放緩和經濟結構再平衡。
對目前中國經濟增長潛力的估計大致都落在6%-8%這樣一個區間。世行認為,中國經濟增長潛力在2011年-2015年為8.6%,在2016年-2020年為7%。在一項關於經濟增長的跨國研究中,艾肯格林等推測中國在2011年-2020年每年增長6.1%-7.0%,在2021年-2030年每年增長5.0%-6.2%。同樣,亞洲開發銀行與北京大學的聯合研究估計也認為,中國 在2011年- 2020年 的 增 長 潛 力 為8%,在2021年-2030年為6%。
近年來,經濟顯示出明顯的再平衡跡象。例如,經常賬戶盈餘佔GDP的比值從2007年的10.8%降至2011年的2.8%和2012年的2.6%。據此,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易綱稱人民幣匯率已接近均衡水平,近年來,人民幣匯率的雙向波動以及資本的雙向流動實際上已經出現。
經濟再平衡的另一個表現是,區域間發展不平衡程度降低,城鄉收入差距縮小。這是農業獲得更強的政策支持、農産品價格更快上漲以及農村生産力穩步提升的綜合結果。此外,直到最近,中國改革的成功還主要是在沿海地區。然而,得益於政府的西部大開發政策、製造業企業的遷移,以及西部豐富的資源稟賦,目前內陸經濟增速已經快於沿海地區。
今年1月中旬,國家統計局公佈了2003年-2012年基尼系數測算值,數據顯示,基尼系數從2003年的0.479增加到2008年的0.491,表明收入分配在此期間持續惡化;此後基尼系數又逐年降低到2012年的0.414,表明2008年-20l2年收入分配逐年改善。如果這一官方數據屬實,則可能標誌著中國經濟發展的另一個重要轉捩點。
官方數據還表明,消費對G D P增長的貢獻率從2007年約1/3增加到2012年的52%。我們近期研究也發現,消費佔G D P的比重在2008年後開始上升。雖然這一趨勢尚未完全反映在官方統計中。官方統計數據中2008年後零售額的提升和消費的減緩是矛盾的。如果用消費相關零售收入增速與服務收入增速的加權平均得到一種新的消費增長率,可以發現,在過去十年的大部分時間內消費佔G D P的比重在下降,這與官方數據表明的情況相同,但2008年以來消費佔比則從48%反彈到2010年的52%,與之相比,2010年官方估計值僅為47%。
促進新發展模式形成的關鍵因素
要素市場扭曲是過去不平衡的經濟增長模式的主要促成因素。同樣,近期要素市場的變化也是促使中國經濟向“常規發展”轉變的主要原因。改革期間中國經濟的獨特表現,包括強勁的經濟增長和不斷增長的結構性風險,主要由低生産成本推動;出於同樣的原因,成本結構的逆轉也會讓中國更像其他快速增長的新興市場經濟體。“常規發展”模式包括經濟增長放緩,通脹壓力上升,收入分配更為平等,經濟結構更為均衡,産業升級加快和經濟週期更為動蕩。這些正是過去幾年所發生的現象。
目前而言,最顯著的變化發生在勞動力市場上,尤其是劉易斯拐點的到來。勞動力市場已經明顯顯示出供給短缺的跡象,近年來工資的快速增長,尤其是在低端市場,直接降低了利潤率。因此,這就會使過去收入從家庭轉移到企業的再分配機制得到反轉。由於這些中國企業的隱性補貼減少,出口和投資活動會減弱,因此,經濟將實現再平衡。而影子銀行業務的發展,為“事實上的利率自由化”敞開了大門。政府也一直在試圖改革能源、水和其他資源的定價。
也許,近年來增長潛力下降和通脹壓力上升比較容易理解。隨著經濟的發展,增長會放緩,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中國人口結構的變化,包括勞動力短缺和適齡勞動人口下降,進一步加速了中國經濟增長的放緩。出於同樣的原因,迅速上漲的工資也會造成通脹壓力,因為成本上升只能通過更高的産出價格、更低的利潤率或更快的生産率增長或者幾者綜合加以吸收。
是什麼推動近年來消費佔GDP的比重上升呢?答案是家庭收入。勞務收入佔GDP比重從2007年的41%增長到2009年的47.1%,這反過來又刺激了消費佔比。這也正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發生在韓國和中國台灣的現象,當它們各自經歷劉易斯拐點後,消費佔比開始復蘇。
再平衡仍處於早期階段。例如,根據我們的估算,2010年消費佔GDP的比重為52%,大大低於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和發達經濟體70%-90%的範圍。通過不斷調整工資,這種差距可能會縮小。預期的利率自由化,至少可能導致存款利率提高,會進一步促進經濟再平衡。徹底轉變發展模式還需要進一步的措施。這些措施包括超越初級收入分配來改善收入平等,完善社會福利體系,如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和教育,以及促進金融和資本賬戶自由化。
新的增長模式面臨諸多挑戰
中國正在經歷從經濟奇跡到常規發展的重大轉變。目前增長率穩定在8%左右,但未來十年有可能進一步下降。同時,通脹壓力正在上升,並可能最終穩定在5%左右。這些變化構成了中國經濟的新常態。
轉向消費主導型經濟的再平衡早已展開,並已清楚地反映在經常賬戶盈餘收窄、消費佔GDP的比重上升、城鄉和地區差距縮小、收入分配得到改善等方面的調整中。這一持續轉型主要歸因于勞動力市場的變化,尤其是劉易斯拐點的到來。這些經濟結構調整大多數還處於早期階段。為了使中國成功轉向更加平衡、更加高效和更加可持續的經濟模式,政府需要採取進一步的政策行動。
儘管新的增長模式更具可持續性,但也面臨諸多挑戰。如,中國失去低端産業的競爭力後,能否通過創新和産業升級以獲得新競爭力?在增加投入不再能夠擴大製造業生産的情況下,能否創造足夠的新就業機會?面對這些挑戰,中國經濟成功或失敗的決定性因素之一就是勞動力質量,即教育、技能和經驗。目前,非技術工人佔中國勞動力的主導地位,他們主要受雇于勞動密集的製造業和建築業。儘管勞動密集型産業的就業損失可能會部分地被服務業就業增加所抵消,但仍有大量工人需要被高附加值産業吸收。因此,未來幾年內需要在支持教育、培訓和研究方面做出重大努力。黃益平 茍琴 蔡昉
(作者黃益平、茍琴為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助教,蔡昉為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