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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倫敦，上議院。今天我們在這訪問一位被稱為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殘奧運動員。不過在採訪之前，我在這碰到了幾位英國同行，他們提醒我説，你會面對一場很困難的挑戰。因為採訪這位前田徑運動員，談話往往會像一場口頭的賽跑，他們説曾經有位記者，訪問她時提了一個問題説你坐在輪椅上，一定覺得是一個悲劇吧。她的回答是一個反問，你作為一個記者，一定覺得自己是一個悲劇吧？這就是她：坦妮?格蕾-湯普森，從不退讓，從不畏縮，從不自居弱者。

　　我是坦妮-格蕾-湯普森，過去的二十年裏，我一直是個運動員。

　　坦妮-格蕾-湯普森已經獲得了兩枚金牌……坦妮具有壓倒性優勢。

　　坦妮-格蕾-湯普森，被稱為“英國最偉大的殘奧運動員”，她在五屆奧運比賽中，獲得了十一枚金牌、四枚銀牌、一枚銅牌。六次贏得倫敦輪椅馬拉松，創下三十多項世界記錄。

　　有個教練曾對我説，我永遠不會訓練你這樣的人。我問“這樣的人”是什麼意思，女人、威爾士女人、染頭髮的還是戴隱形眼鏡的。哦，你是在説殘疾人。教練説，對、對，像你這樣的，坐在輪椅上的人。他把自己弄得很尷尬。

　　柴：湯普森，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我是柴，來自中國。

　　坦妮：很高興見到你

　　坦妮已經退役，她是上議院議員，也是這次倫敦奧運會的諮詢組副主席。採訪期間，她一個人搖著輪椅，上上下下招呼我們。她説，從小時候起，就從未覺得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柴：你坐在輪椅上準備跳起來嗎

　　坦妮：是的，我在試著跳起來。那是在夏令營，其他女孩都在跳繩，所以我也試著跳，因為坐輪椅，我沒成功。但對我來説，積極嘗試很重要。我想弄清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而不是聽別人説，因為你坐輪椅，所以你什麼都不能做。

　　柴：你父母從來沒有告訴過你説，你坐在輪椅上，所以你不可以做這些，不可以做那些嗎？

　　坦妮：父母從不跟我説不能做什麼。記得有一次假期，我已經癱瘓了。我們坐在沙灘上，我想去有礁石的那邊，但媽媽不準，我就自己爬過去。我的腿被割傷得很嚴重，因為我感覺不到疼。我記得媽媽常説，在我和姐姐之間，幸好殘疾的是我。因為如果是我姐姐，你讓她站住，坐那兒，別動，她就會聽話。如果你讓我坐在那兒別動，我一定會對著幹。

　　坦妮1969年出生在英國威爾士，患有先天性脊柱裂，腰部以下癱瘓。還是一個蹣跚學步小孩子的時候，她還可以行走，甚至奔跑。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天生畸形的脊柱需要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膝關節、踝關節越來越脆弱。七歲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大手術，同年開始坐上輪椅，十三歲那年，坦妮脊柱骨折，最終可能會完全斷裂，刺穿她的肺部。她進行了一項大手術，把一根金屬棒植入脊柱當中幫助矯正。手術之後，她不得不穿著一身“石膏夾克”，臥床六個月。

　　柴：你沒有大喊大叫或者哭來發泄嗎

　　坦妮：不，我不容易生氣。有些事情你是無法改變的，我覺得人生只有一次，要盡可能活得最好。在輪椅上我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情，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去潛水、玩蹦極。殘疾這件事不應該讓人止步不前，重要的是人的內心。

　　柴：這棟樓裏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坦妮：不會，這裡行動起來很方便。因為有很多電梯，這原本都是煙囪。所以，這還挺不錯的。

　　坦妮比普通人多經歷了很多肉體上的痛苦，在手術之後，她的父母鼓勵她進行各種各樣的體育鍛鍊，她開始玩籃球、網球，還有其它運動。

　　坦妮：父親鼓勵我運動，因為覺得我很強壯。如果遇到樓梯，我可以從輪椅裏出來，爬上樓梯，並把輪椅拖上去，我可以做很多我想做的事情。我練體育的初衷是想讓自己變得健康、強壯，並學會在這不方便的世界裏生活。

　　在十三歲這年，坦妮開始參與到輪椅競賽中並且著了迷。她想成為一名好的運動員，代表英國參加比賽。因為要自費參加訓練和比賽，她訓練非常刻苦，每年訓練時間達到五十周。

　　柴：但你不覺得，一年當中訓練五十個星期，這個太艱苦嗎？

　　坦妮：這樣訓練確實很艱苦，但如果你想變得更強，你就必須這樣練。每缺一個星期，狀態就會倒退一個月，所以你不能想訓練就訓練，你必須將大部分的生命投入其中。

　　通往冠軍的路除了辛苦還有危險。在公路上訓練時，大車很難看到，她們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坦妮發生過兩次車禍，所幸沒有造成嚴重的後果。而她的一個好朋友，在一次訓練中遭遇車禍死亡。

　　柴：難道那個不會讓你恐懼嗎

　　坦妮:你得衡量這些危險，我們過去常常穿亮色衣服，戴著防撞頭盔還有燈，出去訓練，並時刻留意行人的位置。

　　柴：你承受這一切是為了金牌，為了世界第一嗎

　　坦妮：對我來説，比賽就意味著要拿金牌，這就是我想要做的，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我想要贏。

　　十八歲時，她終於盼來了第一次馬拉松，儘管狀態不錯，比賽之前她還是感到緊張，甚至生病了。

　　倫敦馬拉松那天又冷、又下大雨，是一場非常艱難的比賽。但你會非常興奮，因為那是你的第一次馬拉松，你會一直心潮澎湃。

　　坦妮拿到了第一名，但是到家之後，她疲憊得連汽車門都打不開。她告訴自己要想輕鬆地面對這一切，需要更高強度的訓練，但當時的男朋友對此有意見，坦妮選擇了分手。

　　坦妮：很幸運我的丈夫伊恩，他能理解我必須經常這樣訓練。

　　1986年 兩人在週末訓練中相識，伊恩是在一次事故中傷了背部，需要依靠拐杖行走。他曾經是一名自行車運動員，目前還保持著英國五千米輪椅的賽跑記錄。為了戰勝所有的女選手，坦妮把丈夫當成訓練目標，她經常在男子訓練隊中一起訓練。在一次比賽中，她的丈夫遇到了麻煩，但是，坦妮從他身邊經過時並沒有停下來。

　　柴：你跟你丈夫一塊去參加，馬拉松的比賽，然後他的輪椅壞了，他就卡在那個地方，但你從他路邊經過的時候，你並沒有停下來，為什麼。

　　坦妮：因為換他也會這麼做，我想超過他。當時我們正在馬拉松途中，比賽很激烈，坡道很多，速度也很快。然後我看到他了，他停了下來，我發現他的車壞了。我到他旁邊問，你還好嗎？他説沒事。那就行，我就走了。我領先他完成了比賽，感覺好極了。我的藉口是，我得先完成比賽，才能找車來接他，這比我陪他等要快。

　　柴：他沒有抱怨你嗎，後來？

　　坦妮：不，完全沒有。因為換作他也會這麼做，這就是競技，沒有問題。

　　那個時期的坦妮，任何事情都不能夠影響她訓練或者比賽，就算結婚也不例外，他把結婚日期選在了不影響比賽的五月，婚禮那天早晨，坦妮依然出門照常訓練。一向支持她的家人忍不住阻攔她。

　　坦妮：家人對我説，你要是摔倒，弄得淤青了，我就不去你的婚禮了。我説我不會有事的，不要緊張。她説你會摔到臉的。我説，我不會摔倒的，我保證。我頭髮很長，如果摔到臉，就拿頭髮擋著。

　　柴：但是婚禮是你人生中，怎麼説呢？作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一天，難道你不能停下來一天嗎。

　　坦妮：體育很重要，當時我們都在代表英國比賽，所以結婚那天早上我還在繼續訓練。我們去了公園訓練，第二天早晨也一樣。後來度蜜月時，我們還參加了瑞士的一個訓練營。

　　結婚之後，伊恩才發現坦妮有時候會像個孩子。她喜歡看所有類型的書，吃垃圾食品，這些常常會遭到丈夫的嘲笑。不過坦妮懂得克制，大多數時間會為了訓練合理飲食。

　　這是1992年巴塞羅納殘奧會，坦妮拿到了她第一枚奧運金牌。

　　柴：所以向我描述一下，你第一個衝過那個線，去撞到它的時候，那是什麼感覺？

　　坦妮：贏的感覺真的太棒了，非常奇妙。因為多年的辛苦凝聚在那一瞬間，你在萬眾矚目中衝過終點，那種感覺真的難以置信，但往往很短暫。

　　柴：看到你衝過那個終點線之後，你的眼睛裏面全是光。

　　坦妮：贏了以後我感覺解脫了，就像我當時的表情一樣，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因為作為一個運動員，你獨自花了那麼多的時間。代表你的國家比賽是一件大事，你想做到最好，因為對你來説那是你的家人、你的事業、你的國家，這非常重要。

　　而到了雅典，她參加的最後一屆殘奧會時，她已經三十五歲 。在參賽的三個項目當中，八百米是她的強項，她覺得她會贏 結果卻失利了。

　　坦妮説那是她人生災難性的一刻，並且這一刻正在向全世界轉播。她離開跑道回到家人那裏，大家都在哭泣，只有她不滿兩歲的女兒，繼續啃著熱狗，什麼都不關心。

　　坦妮：我問她，你看了媽媽的比賽嗎？她就自顧自吃著熱狗。跟看我比賽比起來，她覺得吃熱狗要高興得多。我覺得這樣很好，她的漠不關心很好。因為這讓我明白，是的，你很悲傷，也很沮喪，但請克服它們，因為還有下一場比賽。她的態度讓我專注向前，而不是自怨自艾。

　　你得從失利中走出來。對我來説，重要的是留下來完成比賽，結果後來兩場我贏了。

　　這是由坦妮?格蕾-湯普森獻上的完美表現。

　　體育競爭因為激烈，所以往往也充滿危險。1992年巴塞羅納殘奧會，男子五千米一次大的撞車事件，現場非常慘烈，連BBC的導播都在猶豫要不要切換轉播。坦妮堅持支持播出。有的人會因為説憐憫殘疾人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場面，你不喜歡這個憐憫，對嗎？

　　殘疾人參與競賽這件事不值得人憐憫，也不應該憐憫，我們不用為他們感到遺憾。

　　柴：但如果你也在其中，你也會願意這段播放出來嗎？

　　坦妮：我也曾遇到這樣的撞車事件，並被轉播了。我們轉播獲勝，也記錄失敗。殘奧比賽總得有輸有贏，奧運會也一樣。

　　二十多年的運動生涯，坦妮不斷挑戰自己的極限，也嘗過很多次贏的滋味。但多年的訓練，讓她有了傷病。每天早晨起床都會感覺疼痛，訓練也變得越來越困難，那些粉色的，藍色的跑道，無法留下她了。三十七歲那年她決定退役，想為包括自己在內的殘疾人做更多的事。因為她曾經清楚地體會過，他們承受的各種麻煩。小時候她生活的小鎮，在大街上幾乎沒有殘疾人，奶奶不願意承認她的存在。而街道上，有女孩在背後喊她瘸子。幾年前的一次深夜，她甚至被遺忘在火車上。只有自己把輪椅扔下火車，才爬了出來。

　　這件事本身沒什麼，我最後爬出來了，但值得一提的是有些人在網絡上的評論。有人説像你這樣的人，就不應該搭火車去旅行，還有人説，像你這樣的只配坐到牲口車的后座，才不會妨礙其他正常人。

　　坦妮：好吧，對我來説，這並不是生活中誰當我面説的，我不覺得很驚訝。但我認為這些評論很有用，從中可以了解現在社會中的一些人是怎麼看待殘疾人的。

　　柴：當人們總是説像你這樣的人時，你的反應會是什麼？

　　坦妮：有時候生氣是必然的，網絡言論也可以理解。但如果我在公眾面前義憤填膺，實際上沒有什麼效果，因為那改變不了什麼。人們會説，哦，她很生氣，她無理取鬧，就像個潑婦。人們想怎麼説就怎麼説，取決於他們的心情。對我來説更有效的方法，是把我收集的報紙和文章，呈交上議院，讓人們去看，去尋找積極有效的改變途徑。

　　2000年 BBC年度體壇風雲人物的頒獎晚會上，因為舞臺沒有設置滑坡，坦妮無法上臺領獎，主持人只能走下舞臺，把獎盃放到她手中。在直播結束之後，BBC接到了大量的觀眾投訴。當你上臺之前發現，沒有一個可以讓輪椅登臺的通道，那個時候你會感到生氣嗎？

　　我想BBC很快就意識到了問題，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忘了而已。之後BBC立即做出改變，雇傭全職人員負責殘疾運動節目的製作，他們改變了對待殘疾嘉賓的方式，重新梳理了他們的操作流程。在那個星期，我接受了大約八十五個採訪，來自國際和本地的很多電視媒體，取得了積極的傳播效果。後來我去的每個地方，都有專用通道，我再也沒去過不便利的地方。人們打給我説，我們這兒有殘疾人滑坡，我説，哦，好的。很多事情就這樣被改變了。

　　因為長期在幫助殘疾人就業，教育和融入社會中所做的努力，2010年，坦妮被推舉為上議院議員和終身貴族。她曾經質疑，英國勳章制度缺少對等性。同樣獲得獎牌，殘奧運動員奧運運動員，在授勳待遇上有明顯差別。所以這次2012年倫敦奧運會，她為此抗爭，呼籲對所有運動員的成就一視同仁。

　　柴：但你要去跟什麼東西抗爭的時候，你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你贏了，但也有一種是你輸了。

　　坦妮：是的，但運動員這個職業，能磨練你對事情的態度。因為你不會每次都贏，有時候即使發揮得很好，你也不會贏。它教會你很多，也影響你的一生。也許你不會贏得某一場戰鬥，但你仍能贏得整場戰爭，這是個英國諺語。你必須繼續奮鬥，永不言棄， 不斷保持前進前進前進。

　　柴：你很早就説過，你其實對政治並不擅長，那你現在做這個職業的時候會不會有不適應的地方？

　　坦妮：我可以自由表達，我可以自由投票，我可以做任何我認為重要的事。英國的殘障設施不太健全，我們還會遇到很多樓梯，很多地方很難到達，人們的態度還不那麼讓人滿意。我參與過很多相關的討論和辯論，這些話題都將繼續。因為我相信，殘疾人理應是社會的一部分。他們應該獲得工作、學習，納稅的權利，而我們正致力於實現它們。

　　你熱愛運動嗎？

　　有的喜歡，我很喜歡曲棍球。

　　喜歡什麼？

　　曲棍球和游泳。

　　她不喜歡田徑，不喜歡 。

　　我不擅長田徑。

　　為什麼不呢？

　　因為我不喜歡，大半輩子都坐輪椅，沒有人會喜歡。

　　你會對此感到失望嗎？

　　不，沒關係。她不喜歡也沒關係，我只是覺得運動能使人健康。

　　這位從不言敗的女性，説成為母親是她做過的最艱難的決定。坦妮的媽媽曾經説，如果之前知道她是個殘疾的孩子，可能會選擇流産。

　　柴：這句話會讓你很難過嗎？

　　坦妮：我媽媽對這件事開誠布公，人們對這點很驚訝。但我得重申，我媽從來沒説過，我們希望沒有你這個孩子，對我來説，那才會令人絕望，那才是可怕的事。但回到我出生的那個年代，醫療技術很差，沒有好的輪椅，殘疾通道也少得可憐。在生我之前他們並不知道，需要耗費多少心血在我身上。這是時代決定的，我從不會為我媽這麼説而感到難過。

　　柴：那這句話在你決定，想要一個孩子的時候，會影響到你嗎？

　　坦妮：對要孩子這件事，我們反復猶豫過。我們做了很多測試和掃描，打算嚴格根據健康的程度來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但我們很幸運，掃描的結果一切正常。做母親太難了，這是我做過的最難的事情。

　　柴：真的嗎？

　　坦妮：比做運動員難多了。

　　解説：坦妮的女兒生於2002年，二十八天大，就被媽媽帶著去西班牙訓練。她從不聽從父母的要求，總是讓坦妮處於混亂當中。坦妮看著她，會常常想起自己不聽話的小時候。但是她鼓勵女兒去嘗試，任何想做的事情。而她最欣慰的，是八年前收到過一封信。有位媽媽説，孩子得了跟她一樣的疾病，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但是看到坦妮之後，她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柴：那個時候你是什麼感覺？

　　坦妮：我覺得我微不足道，同時又很了不起。對我來説，癱瘓帶走了我生命中很多應有的快樂，比如我要接受手術和住院治療，但實際上疾病帶給我的積極影響遠超過消極影響。她生下了哈莉並經常寫信給我，我收到她的照片，看到她慢慢長大，那種感覺太棒了。她會像我媽媽那樣開放地對待哈莉，這對她來説尤其重要。

　　柴：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像哈莉一樣的孩子。你可以通過電視對他們説什麼嗎？

　　坦妮：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人，不要相信別人告訴你“你做不到”，你可能無法實現所有你想做的事。但你要明白，這關乎于做你自己，沒有別人可以阻擋你，我已經在全世界見證了這個真理。

　　這是我們在倫敦，住的一個普通小酒店的停車場。在停車場的最外側 ，最方便，最大的一個停車位，一定是屬於殘疾人的。任何其他人違章停車的話，會被立即拖走。所以在倫敦這些天裏面，不論是在停車最困難的時期，你幾乎看不到任何人，敢於佔用像這樣的車位。我們住的這個酒店，是在一個很古老而窄小的巷道裏，但是有臺階的地方，都會被改造成這樣的無障礙通道。所以對於一個兩千年曆史的古老城市來説，要進行這樣的全面改造並不容易。這取決於一個國家對於殘疾人的態度。而英國的媒體評論説，這四十年當中坦妮?格蕾-湯普森所為殘疾人所做的一切，甚至超過了唐寧街的任何一個政治家。坦妮説，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改變世界，她只是很自我地想要把自己推往極限，做到更好。但結果，世界為之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