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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二年我從南京調上海籌備成立華東文聯,我被任命為華東文聯秘書長,兼上海文聯副主席。華東文聯停留在籌備階段,卻成立了華東美協,第一任主席為劉開渠先生,不久他調北京工作。一九五一年黃賓虹先生已是全國政協委員,黃先生被選為華東美協理事,不久即被選為第二任華東美協主席,我是副主席。我認識黃賓虹先生是一九五四年于上海華東美協。九月華東美協決定由我負責為黃先生在上海茂名南路“文化俱樂部”(前為法國人所辦的俱樂部)舉辦“黃賓虹九十山水畫展”(約有一百幅山水畫,十幅花卉,一幅鴨,一幅人物),展覽會以後,出版了《黃賓虹山水畫集》,我寫《序》。黃先生“德高望重”,早有“北齊(白石)南黃(賓虹)”之稱。北京周恩來親授齊白石先生為“人民畫家”,華東方面決定,以北京為例,也授黃先生為“人民畫家”。黃先生表示“在山水畫展之後,還將舉行花卉畫展。不料黃先生於1955年3月25日——九十二歲在杭州仙逝。我到杭州為黃先生治喪。
我認識黃先生時間雖短,但印象極深,對我的教益甚多,現舉其大者:
黃先生早年參加同盟會,是柳亞子先生“南社”詩友,也參加高劍父、高奇峰先生所主辦的《真像畫報》,寫了《敘文》,提倡國畫革新。黃先生不僅是偉大畫家,而且是美術理論家、教育家、篆刻家和書法家。黃先生認為:“學國畫應先學人物畫,以求作畫準確,次學花卉顏色艷妍,然後才學山水畫。”學山水畫強調寫生,因此他很早便學會擊劍,使身體健康,便於他爬山越嶺。他提倡:“師法古人兼師造化。”他説:“人沒有自然偉大,自然沒有藝術偉大。”黃先生還説:“漸江筆墨以倪雲林為師,如果他不師造化,便不會有漸江畫風。”倪雲林畫太湖,以平遠為主,漸江畫黃山,以高遠與深遠為主,所以漸江雖學倪雲林,必然要突破倪雲林。黃先生到晚年,經過長期的繪畫實踐以後,更覺師造化的重要,他甚有感慨的説:“為什麼有些畫家學古人愈似,離古人愈遠呢?”就是因為不師造化,所以不能超越古人,也不可能有新的創造。黃先生説:“既知理法,又苦為理法所縛束。”他以莊周夢蝴蝶作為生動的比喻:“蝴蝶之為我,我與蝴蝶,若蠶之為蛾,卵化以後,三眠三起,吐絲成繭,縛束其身。如不能鑽穿脫出,甘為鼎鑊,便要死於繭中,如能鑽穿脫出,化為飛蛾,便可栩栩欲飛,何等自在?”他語重心長的説:“學畫者當作如是觀。”黃先生還説:“畫言寫意,意在理法之中”,又説:“畫家貴神似,非不求貌肖也;惟貌肖尚易,神似尤難。人人畏難,徒習其易。”齊白石説:“學我者死”,與黃先生均有同感。黃先生認為:“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之外。”、“求不似之似,是為真似。”又説:“不沾沾于理法,而超于理法者,又不得不求於理法之中,方不蹈于虛無寂滅。”難在“自成一家”做到“不似之似”,黃先生的畫可以説“前無古人”;他最仰慕“新安畫派”,但不受“新安畫派”的縛束,所以才能“自成一家”。這叫“不似之似”。黃先生對古人不盲從,認為畫至清朝,筆墨柔靡,因襲前人,沒有創造。但他又反對民族虛無主義,他説:“須知糟粕中有精華”。與我們一貫所説精華中有“糟粕”深刻得多。黃先生提出:“不薄西法,不專一家,不阿俗好”,這個提法,對我們現在仍有指導意義。
由黃先生所主編的《美術叢書》共三集,分為四函,一百二十冊,有二百萬餘字;他足跡所至“天南地北”,他畫黃山、武夷、九華、雁蕩、華山、泰山、廬山、香港……等。他提倡“讀書萬卷,行路萬里,乃可作畫,旨哉斯言”。他是一個有自信心的人,他説:“毀譽可由人,而操守自堅,不入歧途,斯可為畫事精神,留一曙光也。”他提倡創造性,反對因襲別人“雖惟妙惟肖,留名百年,尚不屑效。”這就是黃先生的為人。
黃先生的啟蒙老師,一是倪淦之父,對他説:“學畫要學畫家的畫,不要學畫匠的畫。”倪老千叮萬囑:“當如作字法,筆筆宜分明,方不致為畫匠也。”二是鄭雪湖先生:“實處易,虛處難,子謹記之。”黃先生一生都遵守這兩人的教導,他經過實踐,明白什麼是虛,什麼是實:“虛處非先從實處極力用功,無由入門。”又説:“起訖、波磔、提頓、皆實處也。”
黃先生先學篆刻,一九七五年我在北京琉璃廠買到汪啟叔所收藏的秦漢印朱拓本,先生親自寫標簽“藏書第一”,現歸安徽省博物館藏。他收集古印一千多方;他精於刻印,故能以印入書。他學唐褚遂良,遂悟出作畫每劃應“一波三折”,每筆、每點皆然。他到晚年倡導以“隸書入畫”和“聚點成線”之法。他説:“論用筆,必兼用墨,墨法之妙,全從筆出。”筆與墨是相輔相成。他説作畫如寫字,有“撥鐙法”如騎馬,馬鐙不能碰馬腹,使馬不舒服,故應用“不即不離的筆法。”又有“擔夫爭道法”,“爭中有讓,隘路彼此相讓而行,自無擁擠之患。”趙孟 説:“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應須八法通”提出書畫同源之説。老子説:“知白守黑”。他説:“黑中含白,白中含黑”,這是從八卦圖悟出畫法。他的畫初看深黑,但經過裝裱,層次分清,特別是黑中留白,人稱為“透氣點”。他寫生稿成千上萬,每次同時畫一二十張,每幅畫都是幹了再畫、再點;因此一經裝裱才能分離,才不成“墨豬”。所謂“實處易,虛處難”,從這些地方更能悟出。虛處不完全指“空白”處,當然,空白處題字、用印既可使畫面有變化,也可起平衡的作用。
黃先生言筆法有五,墨法有七。先談“筆法”:
(一)用筆言“如錐畫沙”者,平是也,平非板實。水有波折,固不害於平,筆有波折,更是以形其姿媚。
(二)用筆如“屋漏痕”者,留是也。留易入于粘滯。筆意貴流,似凝而實流動。畫法稱“垂露”。
(三)用筆言“如折釵股”者,圓是也。不要妄生圭角。純用圓筆,中鋒勾勒皴皺,取法籀隸、行草,盤旋曲折,任其自然,圓之至矣。
(四)用筆言如“枯藤”,如“墜石”,枯藤多糾纏,石本崢嶸。然重易濁,濁則混淆不清。重尤多粗,粗則頑筆而難轉。米元章力能扛鼎,言其重也。重則“沉著”,如高山墜石;不重則如風吹落葉,滿紙草卒。
(五)至晚年,才加一“變”字,不變則橫畫如布算,直畫如布棋。
黃先生説“墨法”:
(一)“破墨法”,用墨點破界限輪廓,作疏苔細草于界外。
(二)“漬墨法”,黃先生先用“積墨”,晚年始改為“漬墨”。梅清和龔半千,可稱“積墨”法,黃先生之畫,筆筆有交代,點上加點,雖混而清,用“漬墨”最當。他説:山水樹石,可用大混點,圓筆點,側筆點,胡椒點,故稱“漬墨”。
(三)“潑墨法”,他説:“惟善用潑墨者,貴有筆法”。他所説的潑墨法可能與張大千不同。他説:“是從筆中掃出。”
(四)“淡墨法”,元人先用淡墨,後用濃墨,或言始於李營邱;郭熙也善用淡墨法。
(五)“焦墨法”,元人善用幹筆焦墨法,明末清初,程邃和戴本孝,都用渴筆焦墨法。
(六)“宿墨法”,黃先生善用宿墨法,用宿墨易生墨垢,為前人所忌;黃先生畫,不僅不垢,反而蒼潤華滋,墨趣橫生,前無古人。
(七)“濃墨法”,濃墨多用於點苔,郭忠恕運墨于濃墨之外,有時用焦墨,有時用宿墨。
黃先生論漸江畫:“全用書法、釵股、漏痕、籀篆、飛白、八法之妙,透入畫中。”黃先生説:“不習書法,畫不易高。”漸江書法學顏真卿,筆用中鋒,線條秀挺。他感慨地説:“畫有筆墨,更貴有丘壑”。筆墨是手段,胸無丘壑,便如無源之水,豈不枯渴?程正揆言:“畫不難為繁,難用於減”。黃先生更進而言:“非以境減,減之以筆”。
元黃子久和漸江都自稱“學人”,表示“學無止境”。“學人”者,“活到老,學到老”之意,黃賓虹先生也自稱“學人”,還自稱“要做小學生”。他年過九十,德高望重,如此謙虛,這是對我們後輩的勉勵,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作者:賴少其 中國文聯委員、中國美協和書協常務理事、中國版畫家協會副主席、安徽美協主席、上海美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