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對我來説,是將某種出自靈府的感覺訴諸絹素。那感覺有時意外驟至,有時轉瞬無蹤。説來似乎有些弄玄,可也有相當數量的作品來自日課修煉。
比起旁人來,我要愚拙得多。作畫時既頗費思量,起稿又多更易,一遍即成者甚少。可一旦入得畫中,倒也縱橫恣肆、全無顧忌,只可惜得意者不多。
在對比中求和諧統一,乃是中國藝術精神之最要。中國畫借著線條的節律、筆法的多變,墨色的韻味以及筆墨色相的交融渾成,點、線、面、墨色團塊在二維空間中的交錯變幻,結構成折射情感的視覺旋律。這也是我多年來苦苦追求的。為了求得藝術表現上的自由與和諧,我通常視不同體裁、內容而採用不同手法表達彼時彼地心境下的不同感受,假若找不到恰到好處的形式,沒有恰如其分的語言表述出來,便是乾癟的。反之,假若只有一個中看的形式和駕輕就熟的技巧,那麼形式也會是單薄的。
中國畫的欣賞在漢唐前推崇對觀者的教化、勸戒、醒世等功效。宋元以降,著重為表現生活情調的清淡雅致,及至明清,偏重於筆墨技巧,成為文人墨客“清玩”的藝術。然而筆墨技藝越玩越精妙,活潑潑的靈魂卻越玩越輕薄。我疑惑:“玩”究竟能否越玩越博大,越玩越有深度,越有衝擊力?我也玩,卻不敢“清玩”,倒常常“正襟危坐”、殫思竭慮,經營那不討好的構造。
繪事之本,貴在“氣”。氣旺則筆走龍蛇;氣弱則陰柔迷頓。氣者,以我理解:是膽識、學養、胸懷、氣質合於一腔而自然流露溢現于外者。技能是可視的,能夠揣摩;氣是可感的,卻難以捉摸;然而畫家作品與鑒者之間的交流必先從那難以捉摸的“氣”的對接中開始。因而一是氣,一是技,以此二者判斷作品優劣;二者不可偏廢。有氣無技者不免霸蠻,有技無氣者則失之贏弱。
中國畫獨特的藝術形式、筆墨技藝到元明清已成為十完整的有機結構。尺幅天地、點畫勾斫,一一皆有定式。這種定式既可能造就大師,也可能室息後來學子。因此我們看到的是一部平穩發展、絕少跌宕起伏的中國繪畫史。雖代有人傑,不乏駭世之作和藝術上的至理名言,但以今天的眼光去審度歷史上所有的創新,似乎都沒有能夠越出傳統的界圈,即便越出也走得不遠。我甚至以為:許多早有定論的名家,除了他們的作品在經營結構、物象造型方面把握了自身特點以外,在筆墨技藝方面只比前人向更精熟推進了一步。傳承的習性在這些名家作品中都顯現得過於突出。
據説,幾乎世界各地不同種族的部落先民都酷愛色彩。我想:未來中國畫的出路也許正在於色彩!當然強調固有色和情感意味的中國畫色彩不同於光照下的西洋繪畫的分析色彩,它應該與中國畫特有的筆墨和諧。藝術發展的規律不同於人類物種的發展規律,前者是變化的規律,後者則是進化規律。最為原始古典的藝術可能孕育了最為現代的新潮藝術,而最為前衛的藝術則可能是變幻了形式、賦予了現代審美趣味的原始、古典藝術。藝術達到某種極致,便將“回歸”,如此輪迴,螺旋發展。
芝術創造沒有固定的模式,然而藝術創造畢竟又有限制,藝術家便是在自由和不自由間進行創造。(作者: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