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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作人先生畢生從事美術教育,受他直接指導或聽過他講課的學生有數百上千。我是有幸得到他親炙的最後一批學生之一。不同以前的是,我們是在以他名字命名、並由他親自領導的工作室中受教的。
那是1959年下半年,美院在經歷了“大躍進”的混亂之後,重新恢復正規課堂學習,油畫係也由“開門辦學”的模式口村搬回城裏,並決定從這一學年開始,實行由教授領導,體現不同教學法的工作室制,本科四、五年級學生通過自己報名與導師選擇相結合的方法,分別進入吳作人、羅工柳和董希文三位教授的工作室中學習。我當時已是五年級學生,選擇進入吳作人工作室。這個工作室由吳作人先生和艾中信先生共同執教。吳先生擔任美院院長和其它許多社會職務,但每週至少有兩個上午到畫室來。他不能來的時候則由艾中信先生傳達和貫徹他的教學安排。吳作人先生藝術上始終堅持現實主義,主張通過“師造化”而達到“奪天工”的目標。授課中他摒斥虛假,提倡“真性情”,講求含蓄樸質,反對造作矯飾。他在強調學習油畫必須打下一個堅實的專業基礎的同時,亦反復強調必須具有廣博的知識修養,希望我們課外能多讀書多思考,並指出做為一名中國的油畫家,最好在學習期間能“雙管齊下”地涉獵幾種民族傳統藝術。為此經他親自邀請,在課外時間安排李可染先生專門為我們這班畫室學生講書法和碑帖藝術,安排李苦禪先生教授水墨畫。今天已成為國家瑰寶的一些吳先生代表畫作,如早期在歐洲的靜物和人體寫生,以及40年代《藏女負水》諸作,當時就放在畫室中或陳列在走廊裏,供我們觀摩借鑒。但他並不主張我們臨摹,非到必要時也很少講他自己具體的繪畫技巧。
他説學畫重要的是訓練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對象,切忌戴上別人哪怕是大師的“有色眼鏡”。因而他常常是講生活之理,來啟示學生自己去領悟和探尋藝術之法。與我同屆的蒙古族同學烏勒格畫了一些馬的速寫,吳先生針對他畫的一匹小馬駒説:“這不是小馬,只是大馬的縮小。”我們即刻意識到按著比例,他將小馬的腿畫短了。但接著吳先生問我們大家:你們説為什麼小馬腿長?我們都知其然而説不出所以然。於是吳先生詳細解釋説:馬做為食草科的哺乳類動物,都缺乏自衛能力,為防猛獸攻擊,小馬要在娘胎中先長好腿,出生落地幾小時內就會站起來,隨時能跟著父母逃命。講得我們皆恍然大悟。類似這樣生動的講課例子,今天尚可想起很多。
吳先生學識淵博,但在課堂上很少做冷冷的長篇大論,而多是針對我們作業中突出問題,給予幾句言簡意賅的提示,或援引典故,或出語詼諧,皆能切中要害。對不同的學生提出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指導意見。有時是高標宏旨,有時是具體細微,但多數情況是用一種建議的口氣,常説你可試用這種方法,也可探找其他方法,從不做必須如何的生硬規定。他喜歡學生提問,喜歡學生“辯難”,不喜歡學生唯唯諾諾。這些都充分體現他傳承孔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經驗,和主張“因材施教”、“因勢利導”的教學原則。吳先生平時出語謙和,平易近人,但涉及藝術觀人生觀的一些重大問題,亦曾對學生做出嚴厲的批評。當時班上有位同學出自對吳先生的無限崇拜,不論畫畫、處事都想模倣吳先生的作風,對吳先生的指導也從不表示自己的看法,一切皆恭敬如儀。吳先生對此卻很不以為然,説過幾次這樣不好,但他沒有醒悟,我們其他人也未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於是在一次班會上,吳先生非常嚴肅地引用論語中一則典故,告誡大家説,孔夫子有個弟子叫鄉願,時時處處都亦步亦趨地學習孔子,別人都説他學得很像孔子,但孔子説:“鄉願、德之賊也”,因為這不是正確的學習辦法,也不是正確的做人道路。這次談話把那位同學批評哭了,我們也都受到極大的震動。
由於第二學期學校派我去西藏,實際上我在吳作人工作室中接受吳先生直接教導只有半年多時間。第二年他也因生病未再到工作室中授課,後來工作室更名為第一畫室。我在留任畫室助教後,雖也曾多次到他家中聆聽他的教誨,但回憶起來還是在工作室中系統聽課那段時光印象最為深刻。他在藝術上一些博大精深的主張,和有關人品藝格的嚴格要求,使我終身受益。吳作人先生晚年患嚴重疾病,影響思維與視覺,無法工作並被迫封筆,但他一直關心美術教育的發展。一些老朋友和老學生去看他,常引起他傷感流淚,這並非由於病痛,而是感到不能再為中國美術事業貢獻力量,出自一種壯志難酬的悲哀。直到他喪失知覺之前,還多次向來人詢問學院近況和校址等問題,足見他是將全部心血都傾注于他獻身的事業。今日吳作人先生離我們而去,我不擅長用文字表達心中的巨大悲痛,但還是寫了這篇回憶和一副輓聯,來寄託一個學生的哀思。
早年才驚海外,壯年學貫中西,師造化,奪天工,飽經劫難,仍成就無數傑作。今日筆墨雖傳,一時畫壇失領袖。
道德潔玉無瑕,文章擲地有聲,斥虛假,倡真情,盡耗心血,已規範幾輩學人。往昔教誨在耳,百千弟子哭良師。
(作者:潘世勳 著名油畫家,歷任中央美院油畫係教授、系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油畫學會理事。享有國務院頒發特殊貢獻津貼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