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案開庭審理期間，律師團每晚都要開會商議對策。（資料圖片）本報記者歐陽曉菲攝

　　法院認定“菜刀隊”正當防衛説不成立械鬥雙方均被判刑

　　全國十余律師高調介入促成案件轉機“抱團取暖”見成效

　　昨天，備受關注的江蘇常熟聚眾鬥毆案在常熟市人民法院一審宣判，參與械鬥的“菜刀隊”和“砍刀隊”成員雙雙獲刑。

　　雖然“菜刀隊”的正當防衛説未獲法院支持，但與之前的判決結果相比，幾名成員的刑期均有所減碼。更大的變化在於，在上一次法院一審宣判時，作為攻方的“砍刀隊”24名成員無一人到案。而在昨天，共有9名“砍刀隊”成員獲刑。

　　在外界看來，此案的轉捩點，是全國十余名刑辯律師的高調介入，他們在一紙“英雄帖”的召喚下，自發組成律師團奔赴常熟，為“菜刀隊”6名被告免費辯護。

　　在近年的多起重點、熱點案件中，總活躍著這樣一群律師的身影。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公益之辯”絕非僅僅為了某個當事人和一時一事的公平正義，他們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抱團取暖”，拓展和改善律師的執業環境，更大的“野心”則在於通過一城一池的收穫，推動國家法治建設進程。

　　英雄帖出律師雲集

　　去年9月，一則點擊率高達數十萬的網絡視頻引起知名公益人士張洪峰的關注。

　　視頻記錄的是當年4月2日中午發生在江蘇常熟的一場“火並”：被稱為“砍刀隊”的24名男子，手持砍刀衝入常熟市忠發公司辦公室，與該公司6名被稱為“菜刀隊”的男子發生械鬥。事先早有準備的“菜刀隊”迅速還擊，最終將“砍刀隊”擊退。

　　張洪峰從帖子中了解到，事發一週後，6名“菜刀隊”成員即被警方抓獲。8月15日，常熟市人民法院以聚眾鬥毆罪分別判處其中5人有期徒刑3年（一名被告未成年）。然而截至法院一審宣判，“砍刀隊”無一人歸案。

　　這件與張洪峰原本毫無干係的案件，讓學過法律的他有些坐立不安。他在微博中怒言：“法庭明顯錯判了，‘菜刀隊’應該是正當防衛而不是聚眾鬥毆！”

　　這條微博引來知名律師張凱的關注，“我轉發了這條微博，也和張洪峰交流了一下，我們都認為‘菜刀隊’是正當防衛，被判‘聚眾鬥毆’違背常識，有些荒謬。”

　　兩人都覺得應該做點什麼，當張洪峰提出組織公益律師團的想法後，兩人一拍即合。

　　“這是一個需要法治的社會，否則人人不安。”張凱説，身為律師就應該追逐公平，應該推動法治進步。

　　兩人隨即張羅組團一事，張凱找來虞仕俊、嚴華峰等人。張洪峰則致電朱明勇、伍雷等知名刑辯律師，“他們都覺得是錯判，一聽説要組律師團，都願意鼎力相助。”

　　10月21日，張洪峰在微博上廣發“英雄帖”，正式宣佈律師團成立。很快，報名律師多達15人，分別來自北京、上海、湖南等地，另有周澤律師作為幕後顧問團成員。

　　在獲得幾名被告授權後，去年10月底，律師團第一次到達常熟，開始閱覽案卷，會見被告，同時向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發出辯護申請書。

　　就在他們摩拳擦掌之際，11月13日，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將此案發回常熟重審，理由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這在他們看來是一個重大利好消息。外界認為，律師團似乎正在起作用。

　　法庭上的火力配置

　　雖然法律規定，一名被告只能聘請兩名辯護律師，但對顧問團人數沒有限制，律師們自發響應集結後，外界所稱的常熟律師團由此成立。

　　根據各位律師擅長的領域和不同的風格，張洪峰對幾名被告的辯護律師進行了不同的“火力配置”。

　　來自北京的王誓華律師梳著大背兒頭，戴一副黑框眼鏡，普通話説得很標準，聲音洪亮，個性率直，在法庭上善於“炮轟”，敢於衝鋒陷陣。步入中年的他已經做了18年刑辯律師，經驗豐富。張洪峰讓他擔任“菜刀隊”之首何強的第一辯護人，“一辯必須火力猛，只有這樣才能放大律師的聲音。”

　　3月22日上午，庭審進入第二天，為了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王誓華以無數次的“反對”聲要求審判長啟動程序，法庭上一度“火藥味”十足，儘管審判長不斷落槌以示否定，但王誓華仍舊不斷抗議，“喊了至少二十幾次反對。”

　　和其他律師團一樣，這是一隻力量整合的隊伍。律師團中既有敢於“炮轟”的“鬥士”，也有久經沙場的“老將”，以及點子不斷的“參謀”。

　　朱明勇是律師團中頗有威望的老大哥，在去年的多個熱點案件中，都有他的身影。久經沙場的他，會給律師團一些“技術指導”，譬如質證階段，他建議重點證據一證一質，較輕的證據可以“打包”，既節約時間，又不影響案件的正常審理。

　　甘元春律師來自湖南，經常會有新奇的點子。在最後的庭辯之前，他跑到當地看守所和殯儀館拍了兩張照片，然後用A4紙打印出來，3月30日的庭辯中，他站在辯論席上，一手拿一張照片慷慨陳詞：“當被告面對暴力侵害時，他的選擇只有兩種，要麼還手進入看守所，要麼不還手被砍死，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選擇防衛。”這樣的辯護新奇、直觀，被律師團一致叫好。

　　律師團成員眾多，為了保持步調一致，他們每晚都要開會商議對策。遇到意見不統一，他們就會依照簡化版的“羅伯特議事規則”行事，即一人有一票的決策權，少數服從多數。

　　幾乎每一次會議，律師團的成員都會有爭議。在張凱主持的第一次會議上，有律師提出議題，稱此案中“砍刀隊”性質惡劣，涉嫌黑社會性質，出於正義感，應該在庭審中提出涉黑一事，但其他律師認為，他們是為了6個被告是否正當防衛而來，不應該花更多時間和精力去追究這個事情。

　　爭吵十分激烈，儘管超出了發言時間，提議律師仍滔滔不絕，身為當晚會議主席的張凱不得不打斷發言。此議題最終經過兩輪爭論，但每次正反方的票數都一樣，議題只能擱置。

　　由於各名律師為不同的被告辯護，律師團還定下規矩，不可有違反法律規定、職業道德的行為，比如會見被告的內容禁止相互通告。

　　抱團取暖法庭見效

　　去年，律師團現象頻仍。在多起重大、熱點案件中，大批律師都像常熟律師團一樣，以組團的方式為被告免費辯護。

　　緣何如此，實務界和學界都在探討。

　　去年一戰成名的房立剛律師説，近年來，刑辯律師的執業環境不容樂觀，以個體出現的真辯敢辯的刑辯律師很可能遭到打壓，甚至被抓捕，“一起行動可以説是集體自衛。”

　　一個公開且被媒體大量引用的數據是：1997年至2007年的10年間，因刑法第306條（偽證罪）被追訴的律師多達140余人。越來越多優秀的刑辯律師棄絕而去，刑事案件的辯護率逐漸走低。

　　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司法高等研究所主任徐昕認為，刑辯律師集體自衛實屬無奈，但律師團開闢了新的參與公共事務之道。

　　除了“集體自衛”，被外界更多采用的説法是“抱團取暖”。

　　在常熟律師團成員看來，抱團確實起到了取暖的作用。至少，在他們的反對聲中，成功啟動了非法證據排除程序。

　　3月22日上午9點，常熟市人民法院第二法庭的法槌敲響，控辯兩方雙雙落座，一邊是公訴方的3名檢察官，一邊是律師團的10名律師。

　　檢察官讀完起訴書後，正要進入法庭調查程序，即公訴方向被告問話，但檢察官還沒開口，王誓華律師就舉手並站了起來，他對著話筒一字一頓大聲地説：“有37份證據涉嫌非法證據，請求法院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他説，這是法庭調查必須前置的程序，要放在法庭調查之前完成。

　　他繼續説道：“偵查階段，警員詢問證人時有刑訊逼供的流氓手段，問到了女證人有無夫妻生活等個人問題，屬於性騷擾。”

　　“如果證據是非法的，那麼所有的證據都是無效的。”他説。

　　接下來的庭審幾乎陷入“失控”的狀態，審判長幾次提出，關於證據合法性的問題可以在質證階段提出，但每次她話音一落，律師團中就會有幾雙手高高舉起，同時大喊“反對”，更有律師站起來大聲抗議。

　　審判長並未准許，而是多次命令檢察官進入法庭調查程序，但檢察官剛説幾個字，便被律師團的反對聲淹沒。

　　整個上午近兩個小時的庭審，幾乎全是律師們沒有中斷的“反對”聲，庭審陷入僵持。當天下午一開庭，審判長宣佈可以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檢察官則要求“視頻必須完整播放，防止斷章取義”。話音剛落，律師團立即鼓掌歡呼。

　　雖然，這是一份長達12小時、前後整整播放了3天、從只有一把椅子的“空鏡頭”開始播放的視頻；雖然，3天的時間裏異常沉悶，不少旁聽者甚至打起瞌睡，但律師團仍舊認為，這個“勝利”來之不易。

　　張凱説，只有程序正義才能保證公平公正，“在以前，幾乎沒有聽説過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這起案子起碼讓制度得到了落實。”

　　在張凱看來，以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達到這樣的目標。他清晰地記得，2010年夏天，他為一個“涉嫌故意傷害罪”的被告辯護時，當庭要求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但立即被審判長駁回，“我大聲反復地提了三次，審判長理都沒理我，最終只能作罷。”

　　與單個律師相比，律師團的力量強大很多。張洪峰説，至少律師的聲音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放大，“就算法庭驅逐了律師，也有後備律師補上來。”在常熟聚眾鬥毆案重新開庭審理前兩天，伍雷和周建平律師因為其他案子時間衝突，張洪峰立即讓韓冰和易延友律師填補進來。

　　不容置疑的出發點

　　儘管律師團被媒體評為2011年的“年度關注人物”，但自律師團在國內誕生之日起，質疑的聲音就從未消停過。

　　3月22日上午9點，常熟市人民法院第二法庭，“菜刀隊”5名被告被帶上法庭。在審判長核對完被告的信息後，張凱立即起身，並要求合議庭的審判長、審判員，以及人民陪審員公佈其基本信息，包括年齡、家庭住址、婚姻情況等，以及有無通過司法考試。

　　張凱的理由是：“你核對了被告人的個人信息，我也可以要求你公佈個人信息。”但最終被審判長以于法無據駁回。

　　此舉立即被一些媒體批為“作秀”。網友“北海守護者”在博文中説：“原本應當嚴肅理性的庭審過程，硬是被某些長袖善舞的律師生生整成了一齣展示其滑稽技藝的鬧劇，將莊嚴的法庭變成個人的秀場。”律師團現象出現後，“北海守護者”專門開博，質疑律師團意在形成強大的“律師壓力集團”，“影響審判”。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何兵表示，有些現象確實不應該出現在法庭上。他説，西方的律師非常紳士，按照應有的程序盡職盡責即可，國內不一樣，很多律師實屬無奈，“法庭是強勢一方，律師是弱勢一方，法庭左右程序很正常，你不講規矩我也不講規矩，最後弄得跟潑婦罵街一樣，兩敗俱傷。”

　　對於種種質疑，朱明勇律師認為，有些聲音可以理解，但他不接受外界對律師團出發點的質疑。他説，若是為名，自己沒必要如此，一則他早已名聲在外，二則沒必要冒著被抓的風險去出名。在去年幾起援助行動中，朱明勇付出的代價是，幾乎沒有銀子落袋，資金運轉全靠家底維持，“為了良心，為了價值，為了追求司法公正。”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出發點。

　　對於律師團的出發點，張洪峰和朱明勇給出了一樣的答案。他説，律師維權正處轉型期，一些已經“填飽肚子”做得較為成功的商業律師，為了參與公共事務開始轉型做公益。

　　每個支柱不可或缺

　　經過半月等待，昨天，這起並不複雜卻廣受關注的械鬥案一審宣判。

　　“菜刀隊”方面，律師團“正當防衛”的辯護意見未獲法院支持，5名成員均被認定犯聚眾鬥毆罪，主犯何強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兩年。其餘兩人被判緩刑，兩人免予刑事處罰。而在“砍刀隊”方面，主犯曾勇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另有8人被判三年三個月至一年不等有期徒刑。

　　法院在判決書中認為，本案係賭債糾紛引發，雙方經談判未果後發生言語衝突、互有挑釁，曾勇一方即糾集人員，攜帶刀具，上門鬥毆，其行為構成聚眾鬥毆罪；何強一方準備工具，等待對方上門，待對方進入辦公室後，雙方很快發生互毆，其行為亦構成聚眾鬥毆罪。

　　法院宣判後，何強等6人及家屬均表示不服判決，將上訴。

　　為6人作無罪辯護的律師團成員則稱，此案的判處結果在意料之中，但並不公正，他們仍舊認為“菜刀隊”屬於正當防衛，將繼續為“菜刀隊”作免費辯護。儘管並未徹底翻案，但律師團認為，他們的辯護聲音至少得到了放大，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被告被減刑，也是一定程度的勝利。”

　　何兵直言，這是律師團的勝利，“這是顯然的，沒有作用就不會組團了。”他説，正是律師團的介入和資源的集中調動，才讓案件暴露在社會的關注之下，朝著公平公正的方向發展。

　　何兵同時認為，在我國的法治建設中，律師團是一個特有的和短暫的現象，不可拷貝和長期發展，在目前律師權利未得到充分保障的情況下，“自下而上的民間組織是好現象”。律師團是否漸成氣候難以下判，業界更為期待的是司法制度的改革和律師權利的保障。

　　何兵説，近年來，大家過於研究法院、檢察院制度，很少研究律師制度，其實，律師制度也是司法大綱的一個支柱，“每個支柱都不可或缺，否則司法大廈就會傾塌。”他説，公檢法是組織力量，而全國律協也是組織力量，但這個組織輪廓比較薄弱，起不了什麼作用。律協不站出來維權，律師只能抱團。在美國，法官是納入律師協會的，如果要提升為聯邦法官的話，需要律協對其做出考評，“不公道行事一點戲都沒有。”中國在律協的制度改革上還未啟動。

　　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徐昕認為，一個健全的司法體系，法院需要公正、權威、公信和獨立，檢察機關應該合理定位，警察權力受到更多監督和制約，律師權利獲得充分保障。

　　事件回放

　　賭債引發聚眾械鬥

　　2010年底，江蘇省常熟市忠發投資公司董事長徐建忠前往澳門賭博，在此期間借下鉅款。事後，自稱債主的曾勇等人多次向其討債未果。

　　去年4月2日，以曾勇為首的24人手持砍刀，再次前往忠發公司討債，與公司員工何強等6人發生械鬥。早有準備的何強等人手持菜刀將“砍刀隊”擊退，械鬥導致3人受輕微傷。

　　去年8月15日，除一名被告因未成年被免予刑罰，何強等5人被常熟市人民法院以聚眾鬥毆罪分別判處3年有期徒刑，“砍刀隊”24人卻無一人歸案。

　　去年10月底，全國10余名律師組團抵達常熟，免費為何強等人辯護。

　　去年10月至今年2月，曾勇等15名“砍刀隊”成員被抓。11月13日，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此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發回常熟市人民法院重新審理。

　　上月下旬，本案在常熟市人民法院重新開庭審理。昨天，法院作出一審判決，“砍刀隊”和“菜刀隊”成員均以聚眾鬥毆罪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