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晚，鄉村小路上。一名憔悴的中年漢子背著一名四、五歲的小男孩，又牽著身患癌症的妻子，踏上了求醫的漫長旅程。那位小男孩就是我。

　　這是故鄉四十多年前的事情，這是記憶中父親關愛我的第一次印象。

　　父親命運坎坷，很早就死了爹。他心靈手巧，做過木匠、彈花匠、篾匠。一家八口人的生活開支，差不多都是靠父親。雨天在家不能出外勞作時，他就搓草繩、編草鞋。

　　有一次，父親帶我去放牛，讓我騎在牛身上。回來經過河水湍急的缺口時，父親擔心我過不去，不讓我下來。不料大牯牛縱身躍過一丈多遠的缺口後，我從牛身上摔了下來，兩眉正中跌得鮮血直流。這時，父親借來隊上的一條小船，撐了十多裏水路，將我送到了公社衛生院……

　　進入高中後，哥哥姐姐早已成家了。這時父親病倒了，家中頓時沒有了經濟來源。我因交不起搭餐費總是挨老師的批評，一氣之下，就回家加入了擔澇泥的行列，結果扭傷了腰。父親知道我不想讀書後，氣得拿著一根鞭子，硬是把我送到了學校。

　　高中輟學後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的幾年時間，清晰地定格在大腦中。

　　那時，父親已被診斷為嚴重的肝腹水，一天到晚咳嗽不停，肚子腫得像鼓，醫生説只能活一年半載的。當時，農村正實行分田到戶責任制，父親再也不能耕田了，大哥力氣足又勤快，我每天朝起暮歸，櫛風沐雨，跟著他在十多畝田地裏從事繁重的農事。偏偏十六歲的我，卻狂熱地喜愛文學，整天做著“作家”夢。做事之中，總是拿出本子和筆寫呀、畫呀，為此，沒少遭繼母、父親和哥哥的反對。我的稿件、筆經常被他們毀壞了。

　　由於我的癡迷，耽誤了不少時間，加上我個子矮小，力氣不大，做事效率不高，幾乎天天受到父親責罵。尤其是到了夜晚自學時，父親罵得更加厲害了。他認為：沒上學了，就不該看書寫字，否則就是不務正業，就是歪門邪道。

　　那時煤油要憑證供應，父親指責我浪費錢，指責我在燈下看書眼睛會更加近視；我則趁此阻止他抽煙，但父親儘管嗆得像牛一樣地嚎叫也不放下銅煙壺。就這樣，父親和我的矛盾越來越大了。

　　我和父親之間很少談笑，偶爾講幾句就爭執起來了。家裏經常放著用來“懲罰”我的竹枝，只要自學或睡覺遲了，隨時就會挨打。父親走的那一天，我睡在床上，先是聽到他倒在地上的沉悶聲響，隨後沒有聲音了，我慌忙起來從地上抱起父親。可是，任憑我怎麼樣呼喚，父親卻再也不説話了。直到這時，我才感到悲痛。

　　而今，父親已離去二十多年了。每次回想起父親，反芻歲月，我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每次回到故鄉，我都默默地佇立在墓碑前，很想和父親説些什麼。多少年後我才清楚：父親的教育方式雖然粗暴而不近人情，他其實是希望我有出息。

　　父親，如果您還健在，您會放得下那永遠也做不完的農事嗎？父親，如果有來生，我會聽您的話，不讓您生氣，我相信我們應該有很親密的父子關係的。父親，您能聽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