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十

　　好詩皆淺白。

　　此話武斷否？

　　細想想，從自己多年閱讀古典詩詞感覺得出的，算不得武斷。

　　記得開始學習古典詩詞是小學課本的兩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除了“餐”和“疑”筆劃多些，整首詩字面淺白，意思好懂，不費力就記住了。

　　後來插隊陜北，有了黃土高原“鋤禾日當午”的親歷，共鳴變得湯湯水水地濃稠，但詩意回歸字面依舊是無法替代的淺白，內裏的道理卻不淺薄。

　　那首“床前明月光”同樣。月光很好辨識，月亮圓圓缺缺好玩有趣，等長大成人，經見那麼多月滿月殘時的人事，見了新疆紅其拉甫大美月亮，’98九江抗洪未退水面晃晃悠悠的月亮，會覺著李白的小詩很大，字面闊大意思也大。此時的你已從有月光的床前出發，走了好遠路了，讀懂了李白其他詩，他所處的唐朝，他如花如樹的同代詩人，也略知了中國詩歌史與文學史……

　　淺白──上口──好懂，更好大聲誦讀，小錘樣在大腦白凈處雕鑿，清晰極了，風塵難沒，長久不忘。

　　重要的是，以此為標準，你篩選誦讀記住了一系列好詩。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

　　以上是五言，七言有單元（一句）內的起伏與斷續，更加上口好記：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韆鞦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其實把每句前兩字去掉，也可成詩，可惜了“窗含”與“門泊”的絕對。

　　“請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欲把西湖比西子，濃粧淡抹總相宜”，“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還有毛澤東的七律，也上口好記：“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

　　在你熟讀記住一系列好詩後，才可能體悟“春江水暖鴨先知，春風又綠江南岸，紅杏枝頭春意鬧”幾處所謂詩眼的妙。

　　千百年前寫家研墨展紙寫下一句或一首，到千百年後千百人閱讀，其間一馬平川，大道通衢，沒有障礙，“噔”一聲，千百心弦撥響，千百靶心中箭，有了穿越時空的感動、理解與共鳴。只有共鳴才可能記住，只有上口淺白才可能流傳，才可能成為受用一生的經典。

　　但凡查字典、看註釋，渾然閱讀感被切碎，碎得掉渣，無法攏起捧讀，無法記住便難以流傳。

　　至於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慼慼”，那叫詩麼？自言自語，嘟嘟囔囔，寫家獲得唇齒磨擦聲音的愉悅和快感，不是沒人攤上李清照那許多愁，只是愁時不會有舌頭拌蒜嘴唇打板的口腔運動，自顧愁就是了。此詞的背誦，除非掰手指頭數，否則背個仨倆，忘個一二，字面雖淺白，表達卻不合常人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