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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批評中常有一種奇怪現象,面對一件藝術作品,往往難以在同一領域中找到恰當的評語,然而隔山卻有知音,在相鄰的領域中可能掂出更能説明問題的參照對象。
唐張懷瑾在《書議》中評“小王”王獻之書法時曰:“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於行草,又處於其中間,無籍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弛神縱,超逸優遊,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
這一段文字説的是王獻之的行草,但將此移評范揚的畫,頗有幾分恰當。范揚在兩個世紀之交的這幾年裏似乎有若神助,其所爆發出來的強勁之力,竟將自己的畫境大大地作了提升。在他的作品面前,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作畫之際“情弛神縱,超逸優遊”的狀態。就筆墨的意境而言,他濃筆酣墨,落在幅上皆成“文章”,呈示出解衣般盤薄的暢快,達到了通權達變的火候。就描繪的內容而言,他打通了山水、人物、花鳥原有的門類界限,只要面對自然,便能“臨事制宜,從意適便”,信手拈來皆得理法,在散亂的節脈中蕩起形象的生機。
范揚人到中年即達此大手筆意境,堪稱在畫壇上佔了一席“風流”。
范揚的畫看上去滿幅輕鬆,但卻埋伏了雄強之骨和深厚學植。他對傳統裏雄渾一體的畫風顯然是體悟頗深的,從宋元繪畫到黃賓虹,都是他直接吸收的對象。他胸臆開敞,喜讀群書,研讀畫史、畫論及文化論著,養成腹中經綸和思中識度。他也注重生活蒙養,投身於自然懷抱,採集養分,蕩滌心靈。這些學養、才情、能力都是構成范揚繪畫風格的基礎,使他落筆便生墨韻,筆筆相連,連成景致不絕的大千世界。
但是,范揚的智慧系統似乎還有一個玄機未得披露。他何以能將極平凡的自然景致畫得生機頓出,如同天造而成,“自然”得完全沒有法度的痕跡,這大概只能歸結于他將禪宗的“頓悟”化解於心,將禪機滲透在筆墨形象之中。
禪宗的理論認為,“頓悟”是包含有感知又超越感知的認識瞬間。悟道之際,個體生命與外部世界形成了如火光閃耀般的感性直接聯絡,倏忽之間觸及自然世界神秘的精神本體,體悟到用邏輯思維百思不得其解的生命之謎。可以揣想,范揚在作畫之際的狀態就是一種“頓悟”狀態,而且是持續地保持了這種“悟”的狀態。他畫中那些流暢的線條就是“悟”的附體,不受理性支配,一任感覺流發,在畫面上成為歡悅的精靈。因此,他每一幅畫的感覺完全不可復得。禪宗悟道離不開“機” 的觸動或引發,常常是受到某一機緣的啟發而“頓然曉悟”,“悟”到剎那間———“即時豁然還得本心”,“其解脫在於一瞬”。在范揚那裏,機緣的“機”就是他面對的自然與視線中的事物。
他的山水畫中的丘壑形象不是憑理性選擇來的,他甚至摒棄傳統中那些經典格式,也放棄自己經驗中的“先驗圖式”,謀求一種“即興”狀態下與物相接的因緣,只要能觸及到眼前的自然生命,他的筆下就生發出自然的意態。所以,他的畫看上去在景物選擇上極隨意,作品卻擁有極高的境界。他的“悟”與自然的“機”相碰撞的瞬間,便如同一股清風拂去眼前塵埃,使畫面頓時清澈透亮起來。
“悟”與“機”的關係就是創造主體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在中國的哲智中,這二者既二分又合一,二分是現象,合一是本質,是可能達到的境界。這是中國特有的心與物、自我與世界、創造論與本體論智慧圖式。這與西方傳統很不一樣,以至於西方現代哲學家如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等大哲都借“東風”以明拭“西洋鏡”。在繪畫上,他們也曾想達到一種令人驚訝的生動性,但往往不能奏效。八十年代出現的新表現主義繪畫為了打破繪畫的靜止狀態,就用一種外部力量“介入”的手法造成畫面的戲劇性效果。而在中國畫家這裡,只要學養和性情達到一定高度,就會有一雙擾動世界的慧眼。
(作者:范迪安,中國美術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