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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舊體詩始於二十歲時,其時我被迫調往型砂礦勞作。船行在浩蕩湖波上,我寫了平生第一首詩,其中兩句是:“岌岌山危壓小軀,翻騰波上融寒淚。”後來有人請我為他家造房幫工,問我需要什麼,我索要他家《唐詩三百首》一冊。也想效顰寫舊體詩,那時塗鴉幾十首,主要是哀嘆身世、苦役勞作以及描寫鄱陽湖風光之類。
我後來考上江西師大,師從胡守仁、陶今雁、朱安群三先生學唐宋文學,先生督促學生作詩,才真正明白作詩的途徑。陶先生教杜甫詩之章法,並以為,若作詩須從杜詩入,胡守仁先生教韓詩,他作詩拜倒在韓黃兩家。朱安群先生講唐宋詩之比較,使我們明白了宋詩為唐詩一大變,而變之樞紐即在杜甫開創的變調,韓愈為接力棒,力破盛唐餘地。
近人學詩重在門徑,師從某幾家。以同光體詩派一些重要人物為例,陳三立師法韓愈、黃庭堅入手,鄭孝胥師法韋應物、梅堯臣,而陳衍師法白居易、陸游,陳曾壽師法韓愈、李商隱。當代有的人學詩,以為熟讀唐詩三百詩甚至學了毛澤東詩詞即會寫詩,我以為不然,但真正要想作詩有成就,是不能泛學的,一定要學有所本,從摹到創,先從一兩家入手,如法名帖,打下基礎,然後廣採諸家。我早年即犯了泛學的毛病。
從杜甫入手是好辦法,因為杜詩有章法可循,開後人無數法門。李太白詩飄逸奔放、蘇東坡暢快曠放,但李蘇以才氣為詩,難以傚法。楊萬里認為:蘇東坡、李太白詩無待於詩法,神明變化不測;杜少陵、黃山谷詩有待於法而又不依賴於法。有門可入,有法可循。
古風以杜、韓為正格。我尤喜歡韓詩古風。韓詩云:“我願生八翅,百怪入我腸”。他把大、奇、怪、醜的意象,鮮血淋漓的東西寫入詩中,有金剛怒目式的崛奇美。我那時學作《咏懷》如:“草木萌新綠,往事倏如煙。驚蹶還坐起,孤枕難成眠。蠅利無所戀,惟求學業奠。暗憫三十余,仍為分數戰。無力窮一經,何能悟新變。樹凋復滿綠,眼角爬紋線。朱顏日漸凋,成就嘆遙遙。幾番見嘉樹,風來亦蕭蕭。”即學韓詩的《秋懷》。”又《咏湖口石鍾山》詩云:“冰川造化日,地層漸陷下。唐時成巨浸,容納五河瀉。週遭八百里,水天互滉漾。涵泳星河漢,傾倒匡廬嶂。山鎖江湖間,儼然石鐘狀。撐持石巉峭,白鷗有依傍。石窟噌吰響,其聲激于浪。湖口如咽喉,吐納勢奔放。或洪波舂撞,鬼嚎聲悽愴。或清黃可辨,豁眸送浩蕩。或琉璃凝碧,天水共澄亮。或湖洲裸露,石腳瘦骨樣。神工驅鬼斧,劈此奇境貺。”先寫歷史變遷,次寫鄱陽湖景,極力誇張。一連用了五個或字領頭的排比句,學韓愈的《南山》詩。中山大學陳永正教授來信即言此詩學韓黃。拙作《九天大溶洞》詩中雲:“或如峰林攢,斑白灑霜淞;或如高原朊,有馬失其控。或如侶相依,或如晨雞哢。或如黃牛飲,或如懸翔鳳。”《遊福建將樂縣玉華洞》:“或流沙礫金,或瀉絲飄練。匝堆晶玉螺,鑲精美花鈿。”亦前用排比,後用一四句法。又《遊溫州江心嶼》:“一塔傲千古,雄鎮東岬頭。一塔體黃瘦,柯密遮四週。”連用排比。
古風中不妨有駢句。拙作《遊漢陽峰》:“足踏落松針,棘曳迅行脛。茅叢露未晞,雲錦花猶炯。”《白城行贈三狂居士》寫其草廬:“籬架葡萄纍纍挂,池臺芙蕖冉冉香。鞦韆擺蕩風拂拂,茅亭坐觀雨茫茫。”
古風重在紀敘,但忌平鋪直敘,宜有跳躍性,跌宕騰挪。可運用排比句、或反復疊用相同字眼。也可用少數駢句。好的古風如方東樹所説:“妙在神來氣來,骨肉飛騰,神采飛越。”古風與歌行略有不同,歌行重在婉暢,古風重在崛健。初學者宜先學結構佈局,然後求流暢生氣,既要避免破碎支離的毛病,也要注意克服四平八穩、平鋪直敘、章法板滯平鈍而無生氣的毛病。
我的《貴州黃果樹大瀑布》一詩云:“叢嶂蒼莽雲煙開,我如鵬搏顛簸來。湍流奔喧穿幽壑,石骨蟠結聳崔嵬。忽聞昆陽激戰鼓,銀河倒瀉白龍舞。虞淵冥晦翻地軸,鐵馬盤渦震天宇。萬鈞霆鬥日月搖,激澗波涌海門潮。驅蛟走鼉供鞭笞,懸注奔嘯崩雪濤。瀑藏玲瓏水簾洞,坐觀六窗紛翥鳳。龍須帶雨天花墜,猴王借扇仙風送。跳珠騰霧氣淋漓,日光來射五彩霓。金光玉色相蕩譎,虹橋蜃景變幻迷。噫唏海內名瀑以百數,何獨推尊黃果樹。乃知天意屬貴州,遊覽業成致富路。我欲攜取靈源水一壺,去救東籬菊半枯。又盼水擊輪飛發電足,千家萬家煥明珠。”熊東遨評:“寫得黃果樹瀑布如此有氣勢,令人心往神馳不已。結尾四句懷濟世之心,尤見高格。蔡厚示先生謂此作‘卓犖不凡,自具手眼’,自是的論”(載《我看詩詞百家》)。李木簡評:“此詩大氣磅薄之筆力源於大氣激揚的襟抱、不凡的氣質與豐厚的學養功夫。此詩前二十句狀景于虛、實之中運用賦比興、誇張、想像、烘托、置換韻部諸藝術手段,景情交融,境界闊大,佳句疊出,于空靈中呈飛動壯美之勢,形神兼備,激蕩人心。後八句抒懷饒有餘味。詩中作者的生命質量之歌,信而不誣也”(《貴州詩詞》2007年第三期)。李木子何許人也,我不清楚,所評言過其實,我不敢當,但可給學古風者開拓思路。
作詩不可僅僅寫景而無主觀性情的抒發。若是寫景再好,也不是成功的詩,必然單薄無厚度。我在2008年所作《遊五老峰下李氏山房歌》最後説:“仰望岩岫列峣嶕,嶙峋傲骨摩青霄。恍如逸士與天語,雲浮隱隱露峻高。下窺泱漭遠浩淼,左蠡依稀落星小。平陸丘巒走蜿蜒,萬象不可瞞五老。我盼一年半年閒,坐觀風雲棲此間。但願心神能澹定,天地奧秘悟二三。”從仰望五老峰到鳥瞰鄱陽湖,最後要發抒議論,認為天地朗耀光華,塵世間無論何事都不可瞞卻五老峰。我盼望在此山中隱居,悟天地奧秘。如果詩中僅僅是寫美景,讚美景,就景讚景,那就單薄無意味了。
議論最好要聯絡當前現實。我為紀念屈原所作《天問閣遐思》詩,寫屈原之問天,聯絡到中世紀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説,又聯絡到當代宇宙天體學:“一自誕生哥白尼,始知地球繞日馳。爾來科學創輝煌,或可了卻靈均疑。如今層出新奧秘,星雲黑洞誰能窺。何日飛船翔宇宙,一釋人類之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