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7月19日，我和妻子應將軍詩人張龐之邀赴北戴河休假，在那裏得識陳世文副政委。山間曲徑，落日余暉，濤聲隱約，琴聲悠悠，我們在如詩如畫的情境中談詩論畫，不僅感受到超脫城市喧囂的清幽，而且感受到翰墨歌弦的淡雅。陳世文是很有修養的書法家，我相信他深沉凝重的氣質，自會影響他雅奇渾融的藝術風格。在嗣後的交往中，我方知他又是才情並茂的詩人，他對詩執著而幾近癡迷，在大量繁複的閱讀過程中，已形成了成熟穩定的詩學見解，他曾撰寫了一部《詩話筆記》，是在深入研讀了鐘嶸的《詩品》、嚴羽的《滄浪詩話》、王夫之的《薑齋詩話》、朱光潛的《詩論》、周振甫的《詩詞例話》等諸多著述之後，結合自己的藝術體驗，對意象與意境、風骨與天籟、修辭與技巧闡釋了深刻見解。書畫同源，詩書同源，都講究意韻和情韻，都講究氣韻與神韻，都是文化的精粹，都是智慧的象徵，都是生命形式，都是情緒具象，都是在具體與抽象的神奇變幻中，去創造一個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輝又顯現個性風采的美學源流，又體現了氣質秉賦和審美個性，自古書家又往往是畫家和詩人，惟此方能進入超脫匠氣的藝術境界，因此我相信世文的詩，定會筆致圓融，神思天縱。

       生活中許多巧合都為人生增添情趣。前幾日世文來京參加授銜儀式後，又是7月19日，我與幾位朋友同他一起相聚。我們在盛夏般火熱的情誼中，頻頻舉杯祝賀他晉陞少將，我為中國當代詩壇又增添了一名將軍詩人而感到歡欣。告別時，他將一部新著詩集《長江吟》的書稿交我，十分誠懇地相邀為之撰寫序言，於是我便有幸先於讀者讀到這部別具特色的詩集。在世世代代中國人心中，長江不僅僅是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而且是一種意象符號和詩化象徵，長江和黃河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搖籃，由於長江和黃河的滋養，才形成了中華民族的文化性格。長江沿岸是廣闊的歷史舞臺，幾千年來文臣武將、金戈鐵馬、詩家騷客、琴棋書畫、才子佳人、生離死別，導演了多少感人肺腑、驚心動魄的活劇，從而又衍生了無數美麗的傳説和神話，那些廟宇樓臺、山洞石窟、峰巒佛雕、園林水榭，都有説不盡的故事。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以長江為題材或是以長江為背景的詩篇不勝枚舉，而陳世文的不同凡響之處在於，他的《長江吟》，便是從長江之源寫到長江口，長江萬里，詩情萬里，以深摯而雋永的情思，描繪了長江沿岸的綺麗風光和歷史文化，他創作了一部精湛的長江交響詩。

       《長江吟》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和審美個性。其一，它的意象群落包容豐富的文化內涵。在詩人眼中，玉龍雪山、麗江人家、瀘沽湖畔、蒼山洱海、僰人懸棺、大足石刻、屈原故里、荊州古城、君山品茶、洪湖晚照、琴臺聽琴、東坡赤壁、潯陽江月、黃山奇峰以及通天河、虎跳峽、縉雲山、白鶴梁、張飛廟、白帝城、蘆花蕩、楚天臺、石鍾山、獨秀園、烏江亭、秦淮河、玄武湖、大明寺等等，無處不縈繞歷史雲煙，無處不回蕩文化流韻。“八嶺逶迤疊遠蒼，龍遊綠海隱藩王。喬松遮覆諸侯墓，朱橘纏圍貴族墻。飲酒眾娛嘲落帽 ，賞花自惜賦重陽。登高醉看秋山景，往事煙消葉正黃”（《八嶺山秋賦》）。荊州八嶺，又名龍山，是歷代君王墓地，相傳楚莊王、楚康王均葬于斯，茶海松濤，煙雲籠罩，莊嚴蒼古。相傳東晉時荊州刺史桓溫于重陽節在八嶺設宴，酒酣耳熱之傾，參軍孟嘉的帽子被風吹掉，從而便有文驚四座的趣事代代相因，於是此地改稱“落帽臺”；大詩人李白曾于菊花盛開之際造訪八嶺，重憶孟嘉，聯想自己的際遇，寫下《九日龍山飲》：“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情猶未盡，翌日他又續寫《九月十日即事》：“昨日登高罷，今朝又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既是即景生情，又是托物言志。陳世文巧妙地將兩個典故包容于意境之中，更增添了詩的文化意蘊。“千古詩行引客蹤，寒山葉落覓江楓。橋邊漁火喚遊槳，乘月來聽夜半鐘”（《秋遊寒山寺》），其詩意生發緣自千古名詩《楓橋夜泊》。“遙觀不見桃花廟，遍識難尋鸚鵡洲”（《登黃鶴樓》），源於杜牧題桃花夫人詩：“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同時又聯想到禰衡名篇《鸚鵡賦》。“江青雲淡月華明，風動寒濤蘆雁驚。漁火孤舟波影閃，依稀彈唱《琵琶行》”（《潯陽江月》），很顯然是在風寒月冷之時，因地思人，追懷白居易的那首千古絕唱。“青楓橋畔隱詩家，沽酒賒錢不坐衙。幾片閒雲誰是主？東籬採菊看天霞”（《陶淵明故里遐思》），淡泊名利，超脫塵俗，已成為世代中國人信奉的哲學理念，而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名句，已成為出世人生的典型意象，陳世文以疏淡輕盈的筆墨，描繪了這種悠然怡然的人生境界。讀《長江吟》，讓我沿著陳世文的蹤跡，進入充溢著高古之風的藝術畫廓，許多先人墨跡，許多典故史實都在其中，顯現出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和無窮韻味。其二，陳世文長于七絕，寥寥幾筆便能營造出詩的美妙意境，聲情並茂，鮮活傳神，可謂尺素之間風情萬種。“小橋流水古人家，戴月披星映彩霞，酒肆茶坊通夜守，閒敲棋子話桑麻”（《麗江人家》），他靈妙地捕捉到麗江的民俗和風情，生動地描繪出一幅閒雅寧靜而又意境盎然的生活圖畫。“一曲清聲一曲春，高山流水覓知音。蕭林鳴鳳琴絲亂，總是傷今懷古人”（《古琴臺聽琴》），在清風秀竹的環抱中聽琴，思慕俞伯牙鐘子期的故事，更感到知音的可貴。劉禹錫説：“詩者其文章之蘊耶？義得而言表，故微而難解，境生於象外，故精而寡和”。他深受“得意忘言”和“得意忘象”的影響，強調形象之外的意蘊和情境，體現了意境的美學本質。司空圖説：“詩象之景如蘭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談哉”（《與極清書》）。陳世文的詩能營造出諸多優美的象外之象和景外之景，引發人的想象，拔動人的心弦。其三，陳世文的詩強化主觀感受，捕捉瞬間感悟，開拓廣闊的時空。他把江之源擬人化：“寂寞沼泉熬不住，躍身結伴下崑崙”（《江源》）；他推崇文成公主的人格精神：“錦裘一點心頭血，灑向青康木葉紅”（《文成公主廟》）；他看到洱海奇觀：“天穹海底兩相照，萬點晶光夢幻情”（《洱海夜月》）。《荊江夜渡》就更加神奇：“水拍船舷浪有聲，江寬星遠夜風清。憑欄又望南飛雁，一嘯高空月更明。”我雖挂一漏萬，卻可窺見他的詩的情採。

       《長江吟》又可視為情感深邃的愛國主義頌歌，它的可貴之處在於並非是空洞的直抒胸臆或是浮泛的讚美，而是以精緻的筆墨描繪了長江沿岸的文化風韻與民俗風情。歷史靠文化命脈的延續而豐盈，現實靠文化江河的澆灌而燦爛。陳世文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藝術修養。他以自己的創作實踐證明：將軍氣宇，未必都是揮斥方遒，也會有情深如海。他的詩風灑脫而飄逸，俊致而深邃。倘若再多一些歷史與現實的銜接，多一些讚美與憂患的錯落，就更富有藝術感染力。

2004年8月1日，北京
張 同 吾

       （注：張同吾先生，著名詩歌評論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研究員，中國詩歌學會秘書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國際華文詩人筆會秘書長。在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專事詩歌創作的宏觀研究和詩歌評論。主要著作有詩評詩論集《詩的審美與技巧》、《詩潮思考錄》、《詩的燦爛與憂傷》、《沉思與夢想》、《詩的本體與詩人素質》以及小説集《不只是相思》、小説評論集《小説藝術鑒賞》、詩集《聽海》、散文集《哲學的白天與詩的夜晚》、隨筆集《放牧靈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