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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六十三歲題畫白菜時寫道:“余有友人嘗謂曰:‘吾欲畫菜,苦不得君所畫之似,何也?’余曰:‘通身無蔬筍氣,但苦於欲似余,何能到。’”
齊白石土生土長,作田、種菜、放牛,受著純正的村野生活的養育和熏陶。後來學木雕,成了聞名鄉里的“芝木匠”。
齊白石有“孩子氣”,即“老小孩”似的天真、可愛。譬如一隻青蛙被水草拴住了後腿,另外三隻不施救助,坐而旁觀;兩隻小雞爭食一條蚯蚓,但又免不了“他日相呼”;一隻老鼠跳到稱鉤上戲耍,題為“自稱”;一群蝌蚪明明看見水中的荷花倒影,卻爭相追愛;經常畫釣桿垂于水面,再畫幾隻小魚游過來,題為“小魚都來”;他畫小魚絲瓜,説“小魚煮絲瓜,只有農家能有此風味”;他反復描繪老鼠偷油,雖有“寒門只打一錢油,哪能供得鼠子館”的憎惡,但更多的是玩賞鼠兒的樂趣;當他畫出一隻老鼠咬著另一隻老鼠的尾巴時,忍不住寫下了“寄萍老人八十五歲新造樣,可一笑”的題記。
齊白石的畫中總是響徹著一種世俗的、生意盎然的愉悅情調,滿眼天趣之中透露著對勞動生活的摯愛和信賴,俗中寓雅,雅中見俗。譬如矗立的半截荷梗訴説著蓮蓬剛剛收穫;偶爾立在梗頂的蜻蜓,昂頭翹尾展翅之勢,給人一觸即飛的靈動感。即便是那些已經離開泥土的白菜、蘿蔔,也都那麼鮮嫩、水靈,仍然那麼生機勃勃。就與他畫的蝦、魚、小雞一樣,貫串著生命之歌;就像他畫的籬笆、稻束、柴耙一樣,讓我們聯想、思念著齊白石充滿著“蔬筍氣”的鄉野生活。這種生活之歌、生命之歌,就是齊白石用他的筆墨精神譜寫的。
白石老人繪畫藝術的“蔬筍氣”淵源深遠,蘊意厚重。他雖避亂北京二十餘年,但始終堅守著自己的精神家園,這不能不對他甘為“走狗”的廓大胸襟刮目相看。正是這種海納百川的胸襟孕育和催生了他的“衰年變法”,成為他成就一代宗師的轉折。
白石接受陳師曾勸告,以“不欲人知,致餓死京華,公等勿憐”的決心開始變法,已是五十八歲了。促使他下這個決心的是四個方面的因素:他的畫別人不喜歡(“予五十歲後之畫,冷逸如雪個〈八大山人〉,避鄉亂,來京師,識者寡”《五十七歲日記》);自己不滿意(“予作畫數十年,未稱己意”《題畫》);虛心聽取別人意見(“友人師曾勸其改造,信之,即一棄”《五十七歲日記》);下決心改造畫風(“從此決定大變”)。他諳知變法不易,衰年變法更不易,所以才以驚人的毅力和勤奮,進行著攻堅守隘的拼搏。
在那“掃除凡格”,“關門變更”的歲月裏,他握筆把刀,日不暇給。不是“涂黃抹綠再三看”,就是“夜長鐫印忘遲睡”,在藤椅上小憩,在床上假寐,以致在廁所裏小解,星星點點的光陰,他都不肯放過。一天到晚,古人冊上的山河湖泊,同輩腕底的飛禽走獸,自己筆下的花鳥蟲魚,無時無刻不在交疊閃現,一旦打出自己認為比較滿意的腹稿,便提筆蘸墨,潑寫再三,往往同一腹稿,要畫幾張,幾十張之多。陳師曾指出白石的畫“還有樊籬圈著”,並把吳昌碩的畫送給他看。
齊白石沒見過吳昌碩,但對他在藝術上的獨創精神和取得的成就十分敬佩,他把吳的畫挂起來,遠看近瞧,口中喃喃自語,像是著了魔,晚上躺在被窩裏還盯著墻上的畫,用手指當空比劃著。他想起“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的一顆印刻著“青藤門下走狗鄭燮”,於是吟成一首:“青藤(徐渭)雪個(八大山人)遠凡胎,缶老(吳昌碩)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魯迅甘做“孺子牛”,白石欲為“看家狗”。
自此,他的畫作不論花卉、山水,都已明顯跳出他人樊籬,自家法出,不假古人欺世。陳師曾在醇香艷花的陶醉中,揮筆疾書道:“一日不見如隔秋,三家神犬功自酬。我欲借之乘風去,為我中華雪恥羞!”這後兩句詩是指陳師曾帶著齊白石的畫赴日本展覽,轟動了日本,也震撼了北京畫壇和商界。齊白石的名字和作品,被涂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到處頌揚。陳師曾打趣道:“白石先生,從今以後,你不必再為青藤、雪個他們轉輪為‘狗’的。”齊白石連連搖頭道:“不敢這麼説。在所有古今名賢面前,我永遠是一條忠實的走狗。幾時我還要刻一方印章:‘衡恪門下走狗齊璜’!”
而支撐著這種“永遠做一條古今名賢的忠實走狗”的信念的,要數他的那種“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的“笑罵由之,我自堅持”的豁達和勇毅。白石在《印説》裏説:“子之刻印,少時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後即追求刻字解義,不為摹、作、削所害,虛擲精神。人譽之,一笑;人罵之,一笑。”白石篆刻以不摹、不作、不削的創新聞名於世,與其畫並稱。他不為名所誤所累,對人譽人罵皆豁達“兩笑”。前“一笑”,透著自信、謙虛、寬容。後“一笑”則表明這位大家的胸襟廣闊,趣味恬淡,神情輕鬆。笑罵由之,是一種超脫;惟超脫方可逃出自我束縛,避免自我封殺。放開手腳,大膽探索,不落俗套,專心致志,不為名而著,反而促其大成。正因為有了這種笑罵由之的豁達與寬容,才會有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這種意志和精神促成了白石的藝術經歷“衰年變法”之後達于藝術巔峰。
知恩圖報乃君子之德。齊白石就具備受人恩惠永世不忘的知恩之德。胡沁園是最早教白石畫畫做詩的恩師。他寫了許多懷念恩師的詩文書信,如《看菊懷沁園胡宅》詩云:“青鬢烏絲來晚翁,年年佳日喜秋風。紅雲滿地閒看菊,猶記停車謁沁公。”有一信寄胡沁園曰:“年別公後,眠食欲廢,奈何委畫者頗多,一無應命,知我惟公,想不罰我也。黃畫小幅一,其品清逸,寄一奉公置之……”思恩之情,可見一斑。陳師曾是第一個勸齊白石改變畫風,並促其完成“衰年變法”,致使齊的畫由工細清秀變為飄逸冷峻,進而變為厚重雄渾、大氣磅薄。又是陳師曾第一次為他在日本辦畫展,聲名大震,白石沒齒不忘。在陳去世三年多以後,白石還寫詩懷念亡友恩師:“君我兩個人,結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貴。牛鬼與蛇神,常從腕底會。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我言君自知,九泉勿相昧。”這樣還覺不夠,於是,在大暑天,不顧炎熱和蚊蟲叮咬,連續兩晚把這些事詳詳細細告訴兒子齊良遲,讓子孫們都記得人家的好處。
最難能可貴的是齊白石從不委身於人,絕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血性男兒的磊落光明和錚錚鐵骨,堪稱民族之脊梁。
一是不近官場。四十歲時,白石到西安結識了陜西臬臺樊樊山,樊很賞識、器重並同情他,想利用自己的關係向慈禧太后保薦他入宮作畫。朋友電勸他走臬臺門路,謀個一官半職。夏午詒也要為他捐個縣丞。但他一一謝絕了,並在《藤花》的畫面題上“柔藤不借撐持力,臥地開花落不驚”的詩句,又刻上一方“獨恥事干謁”的石印以公開表露自己的心跡。他的題《菊》詩説得好:“窮到無邊猶自豪,清閒還比做官高。歸來尚有黃花在,幸喜生平未折腰。”他寧願在北京做個“流浪者”,住在法源寺做“半個和尚”,背著“外省人”“外來戶”的名聲時時遭到圍攻而不怨、不悔。
二是痛斥貪官污吏。他的題《不倒翁》詩曰:“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在舊社會,人民痛恨貪官污吏,但敢怒不敢言,齊白石卻通過藝術形象,寄予刻骨的仇恨。
三是拒斥日偽。“七七事變”後,北平淪陷,齊白石痛恨萬分,拒絕將畫賣給日本人和漢奸,並在家門口貼上兩張告示:“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可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到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有一次日本人逼他宣揚“中日共榮”,他不從,被扣留三天,便寫下了“予子孫永不得做日本官”的遺言以表抗拒到底的決心。有時不便硬拒,就變通手法與日本人作鬥爭。在一首題《蟹》中寫道:“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都表現了白石老人剛正不阿、光明磊落的民族氣節。
齊白石雖然屬於上個世紀,但齊白石藝術並沒有成為過去,對於二十一世紀無論是創作者還是欣賞者,都具有範式意義。齊白石的借古開今的創作道路,表明他已經充分認識到繼承傳統是創新的重要基礎,而創新又是繼承的必然發展。齊白石藝術是以關愛自然、謳歌和平為旨趣。“天人合一”的自然觀已經潛入了他的靈魂深處,時刻引發大地之子的心靈悸動。對於大自然的山水草木,自由生息的花鳥魚蟲,他不能不想著它們,愛著它們,表現它們,再造它們的形象和神靈。正如齊白石在獲國際和平獎時曾説:“正因為愛我的家鄉,愛我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此花費了我畢生精力,把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畫在畫裏,寫在詩裏。直到近幾年,我才體會到,原來我追求的就是和平。”齊白石具有守護“通身蔬筍氣”的精神家園的高度自覺和熾熱的情懷。這個精神家園,對於藝術,對於文明,都是安身立命之所。齊白石的守護,或讚頌,或揭露,或勸誡,或拒斥,傾注了一腔熱血、一生赤誠。
繼承、變革、創新、開拓、與時俱進,永遠不要疏離民族傳統,須臾不要離開人民土壤,不要讓銅臭氣、脂粉氣和世俗氣抹煞了“蔬筍氣”。或許這就是齊白石藝術精神對於二十一世紀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