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段玉裁《説文解字注》雲:“題者,標其前;跋者,係其後也。”王概《芥子園畫傳》雲:“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隱之石隙,恐書不精,有傷畫局耳,至倪雲林字法遒逸,或詩尾用跋,或跋後係詩,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筆法灑落,徐文長詩歌奇橫,陳白陽題志精卓,每侵畫位,翻多奇趣。”看來單獨把書畫題款作為一個課題來研究應該由來已久了,但把某一位畫家的國畫題款集結在一起出版還不多見。吳悅石先生的《天人之際 快意齋題畫書跡》近日由江西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書拿到手裏,一口氣讀完,深感書籍裝幀精美、乾淨,圖片清晰,很別致、很精巧。內容分人物畫題跋、花鳥畫題跋、山水畫題跋三大部分。如果能標明每幅畫的創作年代(有的有年款,有的沒有)和尺幅大小,並在題畫書跡圖片的邊上印上一小幅原畫的全貌,更能看清書跡在全畫的位置,則更加完美,當然,那也許會使書籍的編輯和印刷成本提高很多。
這兩天閒暇又把此書拿起來翻了又翻,總有一種評價幾句的衝動,但讀一讀卷首吳先生的《論題跋》、卷中王登科先生的《天人之際——吳悅石先生題畫書法摭談》、鄭寒白先生《吳悅石先生的題跋》及卷末楊中良先生《看畫看款——淺談吳悅石先生中國畫作品的題款藝術》四篇文章,覺得想説的話似乎都在裏面,沒有續貂的必要了。及至接到春雷先生的約稿,才又鼓起勇氣寫些令佛頭著糞的文字。
讀吳先生題畫的文字,基本上是興之所至,涉筆成文,看似不經意,卻又有巧思。細讀之下,我們會被先生廣博的學識和全面的藝術修養所折服——他的畫外功夫太深厚太博大了,大致可歸納為“精鑒賞”、“熟典籍”、“能詞翰”、“通音律”、“有武功”,合稱為“畫外五絕”。
一、精鑒賞。眼光是畫家的生命。很難想象一個沒有鑒賞力的畫家,他的畫能好到哪去。筆者有幸聆聽過一次吳先生的講座,講的是中國畫的傳承與鑒藏,兩個小時時間,如此寬泛的題目,吳先生講得駕輕就熟,如數家珍,基本上涵蓋了中國古代繪畫史的內容。據説吳先生到台灣訪問時,文化名人李敖盡出其所藏請吳先生鑒定真偽,吳先生每以奇快的速度只説一個字結論——或“真”或“偽”,速度之快、結論之準確令眼高於頂的狂人李敖欽佩不已,感嘆世間竟有此高人。其實吳先生少年時即隨王鑄九先生學畫,後又拜董壽平為師,在與前輩藝術家的交往中耳濡目染,加之多年的藝術實踐,使其對前輩諸家藝術風格爛熟于胸,因而練就了這方面的金睛火眼也是情理中事了。吳先生精於鑒賞,這在其畫題識中也常有體現,比如他的題跋中有這樣的話:“徐青藤寫墨牡丹,曠達淡遠,開一代風氣,己醜正月晴窗試筆,古來稱水墨為上。何為上?品格是也。”這種于畫上論畫的題識方法正是先生精於鑒賞、稔熟諸大家風格的充分體現。
二、熟典籍。己醜吳先生在鞍山裏仁館的展覽我去參觀過,展覽開幕之後,吳先生有一次講座,開始就提到徐悲鴻先生那一代畫家都很重視經學的修養,並要求年輕的學畫者要多讀經。我當時向先生請教,談及徐先生的《田橫五百士》、蔣兆和的《流民圖》的時代背景和借古諷今的意圖,順便問到吳先生畫鍾馗的意圖,吳先生從鍾馗的起源講起,引經據典,絲絲入扣,並申明他畫鍾馗的主要意圖就是祈福迎祥,主張畫家應當畫吉祥的、陽光的題材。吳先生不但精於經學,于佛經道藏也有很深的修養,比如他的題識中有這樣的句子:“仰觀于天,俯察于地,天地萬物為師法,此道一也。”“天大地大,唯此為大。此為何物?萬千變化。化一為萬,歸萬為一,此是法。”寥寥數語,卻深蘊禪機。
三、能詞翰。如果説吳先生的題畫能夠反映他深湛的經學修養的話,那麼讀一讀吳先生給他的學生的畫集所作的序言和題識,則能感受到吳先生能詞翰的長處。晚清民國以降,畫大寫意的畫家多能詩詞,吳昌碩的詩傲兀奇崛、古樸雋永,題畫詩更能寄託深遠,評論前人書畫,尤多獨到見地,在民國稱得起一家。其序跋、考證和題畫小品之類,寫得樸質淳厚,多有精心之作。齊白石先生以王湘綺、樊樊山為師,與陳衡恪友善,其經史修養自是不凡,更難得的是白石老人一生都保持著淳樸的桑農本色,在清苦生活中自得其樂,這份優雅與從容體現在他的詩裏,便是濃郁的鄉土氣息和未曾泯滅的童心,“滿丘芋艿暮秋涼,當得貧家谷一倉。到老莫嫌風味薄,自煨牛糞火爐香。”“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讀著這樣的詩句,我們眼前自會出現一位安貧樂道的顏回的形象。“山妻笑我負平生,世亂身衰重遠行;年少厭聞難再得,葡萄陰下紡紗聲。”又體現出詩人性情的一面。吳先生繪畫繼承吳齊一脈,于詩文一道用功尤深,其性情一面亦不可掩。他題畫有這樣的句子:“西風卷地,碧葉凋零。殘荷聽雨,詩人多情。”“余知遊魚之樂,故寫之不輟。”“此石不醜,靈透之極。擺于案頭,亦可焚香供之,焚香再拜後,細觀其情、其趣、其味,仿佛對晤。余寫之,一樂也。”“每日晨起,即泡一壺名品,宿氣頓消,舍此即不知如何。憶及少年時,自來水龍頭亦如甘泉,今日已不可再得。”讀著這樣的句子,與白石老人的詩句何其相似!所不同者,吳先生多用散句,少了格律平仄的約束,更加直抒胸臆。再者吳先生生逢盛世,不比吳齊多處離亂之時,故畫和題識皆無那時的酸寒之氣。
四、通音律。吳先生善撫琴。通過對古琴的修習,他找到了與古人心靈契合的切入點,這也許是他書畫俱佳、融合巧妙,線條蒼潤有致的秘訣所在。在吳先生的人物畫中,有一種題材是畫撫琴的老人,每每題上“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人活在這個紛繁的世間,大部分時間,我們的心靈都在趨名逐利的路上奔走,與煩躁、無奈相伴,很少有人能停下來,心平氣和地自省一下。如果有人能夠泡一壺潤澤心靈的清茶,品出一分平淡本真,這就是人生的大境界。吳悅石先生就有這樣的大境界,過著“世味和禪比並參”的生活。音律和禪定的修養,使吳先生的心靈獲得了超乎常人的寧靜與清澈,正是這種寧靜與清澈的心田裏生長出來的藝術蓮花,使他達到了藝術與人生的共同昇華。在吳門弟子中,我知道楊中良先生和申曉國先生是頗好古琴的,我想這恐怕也是學習吳派藝術的捷徑之一。
五、有武功。書畫家中有武功的人不少。李苦禪先生的武功很好,雙刀是得到過高人指點的,晚年登臺唱武生戲《鐵籠山》,依然功架優美剛健,沒有一身好武功是做不到的。吳先生少年時被形意門高人看中收為弟子,練就了一身好本領。對於一位國畫大師來説,有一身好武功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一則畫大寫意很耗費體力,身體好自是好事,更重要的是畫面內在的精神面貌是靠畫家的精神面貌來支撐的,比如民國時一些畫家長期生活在煙館妓院裏,其畫美則美矣,就是精神頭兒上會略嫌萎靡。吳先生則不然,他的人物畫,無論是金剛怒目的鍾馗還是悠閒自得的老者,都有一團氣定神閒、穩如泰山的精神頭兒,頗得形意拳直行直進之妙,這也許就是吳先生自己精神氣質的寫照。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這是宋代詩人陳師道的詩句,借來倒很方便,前一句形容對這本書的印象甚覺妥帖,後一句當是一種期待,若改作“畫有可人期即來”似更為合適,是對吳先生勇攀當代大寫意中國畫頂峰的一種期待,也是作為一個愛畫者對吳先生今後畫出更多好畫的期待,更是對以吳先生為領軍人物的中國當代大寫意國畫復興的期待。(作者:徐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