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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去過了苗寨,與苗家人有過深切的接觸,聽過他們銷魂的飛歌(情歌)、吃過他們香入骨髓的辣子土雞、迷戀上他們的精妙刺繡後,回來北京每見一人有苗人的面相,每見一服有苗衣的輪廓,每吃一食有苗菜的味道,每見一畫有苗寨的影子,心都忍不住怦然一跳,繼而凝神端目,要把那所見之事、所感之物去探一探究竟,想一想它的來頭。
這樣的感觸不是隨便來的,這份情意也不是隨便有的。要受過了他們的優待,得了他們的情意,心裏才親近他們,裝下他們;要深究了他們的來歷,傾聽了他們的歷史,感受了他們的魅力,情感上也才這樣的敏感,去時時惦記著他們。
這個“稀有的善的民族”(沈從文語),待人處事熱烈而純良,審美情致土生土長,生命的敘事方式完全自成一體,使我對他們産生了強烈的認同,也想在藝術的層面上更多地了解他們。
中國近現代畫家龐薰琹(1906-1985)上世紀40年代初前往貴州苗族地區考察時畫的一組《貴州山民圖》絹本水彩與紙本彩墨畫,不知道是我在急切地尋找它,還是它在渴望著我的發現,總之,在最合適的時間,在內心充滿著最強烈的願望,在我有能力讀懂它們的時刻,我們是迎頭撞上了。
一顧傾眼,再顧傾心。
之前,即使通讀了藝術史,許多燦若星星的藝術人物,是還沒來得及細讀的——藝術史不可能記述得那樣的詳致。
如龐薰琹這樣隱忍低調,只為作品有“不朽的純樸”而用全力的人,更多只是藝術社團中提到過的一個名字,更易於被疏忽掉。
即使跑遍了苗寨的博物館,那裏陳設的所有背景繪畫、實物圖案、繡品故事,的確也沒發現過如龐薰琹這樣精妙的畫作。不僅是苗族人不知道曾有人這樣用情地畫過他們,我們漢人,也差點不知道有藝術家已于很早的年代,就曾用這樣美的筆觸,畫過他們。
龐薰琹曾説,他的《貴州山民圖》,當然不是苗族同胞生活中的真實面目,甚至相去甚遠,因為他認為“真”不在於形,而在於心。
他是出色的敘事藝術家,我全然懂得他的話語所指、構想所指。
在龐薰琹的筆下,苗族人民的樣子確實不全是寫實的,在很大的程度上,他們帶著藝術家自我的想像力。但他們同樣也是那麼真實,那些勞動與歌舞的場景,生活與情愛的歡悅之處,尤其是服飾的樣式、色澤與花紋,都只屬於苗族人民,令人感到入骨地可親。
在繪畫手法上,它似乎是我們熟悉的傳統中國繪畫,又似乎不完全是。這種迥然有異的筆觸,在於龐薰琹早年曾留學法國,深諳西方古典主義、超現實主義、印象派、野獸派、抽象派及其它畫派之故。眼睛受過種種主義的熏染,于自我的創作中是要加以運用的。
只是他絕不模倣,所以畫出來的作品與誰的都不像,自成格局。
我最早看到的龐薰琹的作品是這幅絹本設色的《提水少女》,真是美雅極了,很好地運用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山水畫風格,將人物與風景安排得舒展適度,透視準確。
龐薰琹是對西方藝術十分稔熟的人,所以他的苗家女子與生活裏的人不盡相同,面龐是中西融合之貌,西畫感覺凸顯,但穿了中國女子的衣裳站在中國的時空裏,不突兀也不異樣,恬恬靜靜的,大大方方的,天然地協調。
頭帕、銀挂飾、粗布百褶裙、袖口與裙邊的花紋、布鞋與布襪的樣式,描繪到家。只有自己去過了苗寨,眼睛方能一眼瞧出這熟悉的色澤與質地。
龐薰琹作品裏的敷色,最值得一書。再濃再淡的色彩,他都有辦法讓它們濃而可透、淡而可見,層次非常豐富,特別好看。
只有美學與技法同時成熟的藝術家,才會有這樣的手筆,才會出這樣的作品。
1944創作的人物畫《小憩》,作品同樣是驚艷的,既有紮實的基本功,又有對於現實的超越描繪,是令人傾倒的上品之作。
敷色照樣是他那種特別的調子,很漂亮,很沉著,無壞筆。暈染勾勒間,苗家女子大方健康的五官、穩穩端坐的體態便躍然紙上。人物的相貌既有苗家女子的特徵,又有畫家的想像與提煉,不純粹照樣畫樣的。衣服的質地是苗家世代相傳的家織布,色彩暈染得當,粗厚的肌理是出來了的。
最妙的是,過去的許多古畫美則美矣,但因中國傳統繪畫裏沒有對於人體的寫生,所以往往只見衣服不見人體。而龐薰琹的衣裳下,是有結結實實的身體的,這與傳統的中國畫有著極大的差別。
山脈之層次,樹木之遠近,既襯託人物,又與人物渾然一體。
苗家人每年都有自己的許多節日,一年中最熱鬧的是過苗年,十二年一個輪迴的是更隆重的鼓藏節。每逢大大小小的節日到來,苗家人都會齊齊聚會歡慶,吹蘆笙的吹蘆笙,跳舞的跳舞,唱歌的唱歌。
龐薰琹1941年創作的《笙舞》,就是一幅表現苗族人民歡樂節日的盛典場面,畫面安詳,調子熱烈,畫得真是太入眼了。
繪畫“要有自己的想法”,是龐薰琹一直潛心追求的終極目標。這樸實的語言,聽上去簡單,做起來好難。在這幅作品裏,他的“想法”有如神助一般地被再現出來。
正面、背面、側面、半側面的苗家青年男女,被畫得眉目傳神。人物親密卻並不擁擠,疏密有度間描繪出他們在節日裏的熱鬧與歡快。盛裝少女與男子的面龐,是龐薰琹特有的寫實又略有誇張變形的筆法。衣服上的貼布繡、十字繡歷歷在目,這些細節的描繪並不使畫面小氣,反而起了點睛之妙。
靜止的畫面,仿佛能聽到悠揚的樂聲。
龐薰琹1942畫的這張《橘紅時節》,橘果燦爛,衣飾精緻,人物奪目。
他一向認為畫作應該“足夠妙”,在畫苗家女子時,不是為了只畫她們的形,而是專畫她們的氣韻,要她們呼之欲出。
在畫苗家女子的蠟染頭帕與刺繡圍兜時,龐薰琹曾因要記錄下苗族刺繡的本來面目而需將花紋仔細描出,這讓他感到筆法拘束,失去自由描繪的心性,好一番苦悶。但他這一點小小的耐心,這一點點精緻的勾勒,為整體的畫面增色良多,後人既可于其中見到銀飾與刺繡的工藝特點,也可見識苗家女人在那個時代就已擁有的好美的傳統。
在現實生活裏,為勞動之便,苗家女子一般只著樸素結實的粗布衣服,因為棉花難種,棉線難紡,棉布難織難染,她們只在節日裏才身著盛裝。畫裏的苗女穿著盛裝,是藝術的需要,亦是藝術的再現。
龐薰琹的筆下多畫女子,少畫男人,此幅41年所繪的《雙人吹笙圖》是有限的幾幅男人畫作中的一幅,謂為珍貴。畫取締了背景,專畫苗民的憨實臉膛與健美體態,更重要的是描繪他們精美的著衣樣式,為後人留存一份研究的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