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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龐薰琹

發佈時間:2012年08月07日 16:33 | 進入美術論壇 | 來源:央視網 | 手機看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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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甚為高興能受龐濤之邀,有幸為其父的畫冊寫這篇簡短的序文。龐薰琹的一生作為畫家、工藝設計家及教授,跨過了六十個春秋,這正是中國美術史上,最動蕩也是最富成果的時期。如果他的重大貢獻,至今仍未受到充分的肯定,那是因其為人所致。雖然他桃李滿天下,但從不像徐悲鴻和劉海粟那樣,儼然一副大師氣派,也未曾聲言要另創畫派。他和朋友林風眠一樣,都具有極為敏銳的藝術感悟,也對當時中國文化的嚴重病態有著相同的認識和戰鬥目標:那就是提高藝術感知力,向年輕一代灌輸藝術價值的真意。並且,基於其對中國傳統文化及西方現代藝術的深刻理解,他相信中國的現代藝術和設計,可以同時結合前兩者之所長。

       正當我在回憶他時,桌上擱著一疊約五十年前,也就是1946至49年間,他寫給我的信。那時,我和妻子在英國,薰琹在上海,之後赴廣州,又返上海。這些全用法文書寫的信,始於初返上海之時。當時他原想安定下來,重圓1937年離滬前,關於藝術生涯的夢,卻由於中國經濟崩潰和內戰而再度破滅了。“我到上海已經兩個月了。”他在信中寫道:“在這裡雖然有許多朋友,但是要找到一個稍微像樣的住所需要三、四千美元。”之後,他又從廣州來信説,生活必需品,不包括衣物和藥品,每月開銷需五千萬元(譯注:金元卷)。雖然,生活條件如此艱難,他仍然談起他的兒女正在學畫,甚至還向我詢問若在倫敦為兒子龐均買一把小提琴要花多少錢!

       龐薰琹在同是畫家的妻子丘堤的全力支持下,生活在一個完全沒有被周圍的腐敗所污染的世界裏。他永遠寬宏大量,從來不對人性中善良的本質失去信心。1946年,我在成都時發現他不但認識每一位中國的現代畫家,而且同他們都有來往。“當我去看他時,”我曾寫下,“通常遇到從重慶來的年輕畫家聚集在那兒,他們想籌辦畫展,來傾聽他的建議和鼓勵。我請他用我的煙絲,而他的煙斗一直是壞了的,直到我不小心把自己的煙絲袋遺落在桌上時,他才漫不經心地拿起煙袋,打開抽屜亮出一個好煙斗,然後,心不在焉地將它裝滿了煙絲。”

       “我們談起種種事,總不免要隱約涉及政局,薰琹深深地憂慮著。然而,我們談的更多的還是畫家和他們的作品。對我這個不知情的外國人,直截了當地提出的問題:‘你覺得某某人怎麼樣?’他總是以法文回答:‘Vous  savez......’(譯注:你知道......)開始總不直接回答。‘你知道,他不壞’,這是他讚揚的説法,而‘你知道,他不是很懂’,算是他口中所説出的最嚴厲的批評了。如此,所談所論全是出自善意,他的一生從未蓄意去冒犯別人。”

       我們在一起時常談起他在巴黎的生活(關於這段日子他在《自傳》中,有很生動的描述),談起三十年代的上海,以及苔蒙畫會和決瀾社。他在上海的畫室,就是蒙巴那斯在中國的小縮影。年輕的藝術家們,聚集在他的周圍,因為對他們而言,那兒應該就是巴黎了。倪貽德記得當時他有一種典型巴黎藝術家的氣質--歪載著貝雷帽,留著不整齊的長髮,雙手插在褲袋中,嘴角叼著香煙。等到我和妻子在成都與他相識時,貝雷帽不見了,頭髮也短了,穿著中式長袍,倒是香煙依舊叼著,那股蒙巴那斯的氣息仍存。

       甚至當殘酷的命運向他襲來時,他仍然為他的家人、朋友、藝術和國家奉獻著。1949年上海解放前,他寫道沒有人買得起畫,他處於貧困,已放棄重返巴黎的夢。“不過,”他又提到,“我並不絕望,且要繼續本著良心工作,一個藝術家必須為人類的幸福,奉獻全部的生命。親愛的朋友,難道不是這樣嗎?"在另一封信中也談到:“我決不放棄我的藝術,我要為我的藝術,為悲慘生活中的人民而畫。這就是為什麼中國現代藝術,永遠不會重蹈法國或英國藝術發展方向的原因所在。我希望我們能夠更加人道,更加接近我們人民受苦受難的心。”

       雖然薰琹談到要為藝術獻身,但這是他成年之後的事。青少年時期的他,曾不甚思索地去學醫,之後到了巴黎,又一時衝動地去學音樂,而後較晚才選擇繪畫作為終生的事業。由於,在他的一生中,未曾發起主流的藝術運動,也未曾建立新的畫派。所以,很難為他的藝術成就作一個概括式的論斷。在法國和離法後的許多年裏,他一直是巴黎畫派的追隨者,受畢加索、馬蒂斯、德朗和萊傑的影響。回到上海時,他在決瀾社所展出的畫,也許會被看成是形式主義和象徵主義的作品,表達對當時中國社會狀態的沮喪情緒,也是一次他最接近“反判藝術”的表現。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到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工作時,完全放棄國際化的畫風,而獨創出全新的繪畫形式。他是用中國的媒材,同時結合對苗族生活、服飾和紋樣的記錄,以及受布拉克和萊傑所啟發的深厚造形能力,再注入個人的抒情詩意。這在當時,算是獨一無二的了。

       他筆下的苗族人物,絕少男性,幾乎全是年輕、有魅力的婦女形象。他理想中的女性美,也表現在四十年代,一系列精彩的“唐朝舞者”作品中。其靈感來自敦煌壁畫,以及顧愷之畫有修長女子體態和飄逸絲帶的手卷,也許也來自身邊美麗的妻子丘堤和女兒龐濤。

       解放後的毛澤東時代,已無處讓他再表現人物本身的美了,於是他整個放棄人物的表現,只畫風景和靜物。儘管壓力使他趨向寫實主義,但他一直保持著敏銳性和抒情風格,始終沒有一點粗俗的痕跡。

       若薰琹未曾達到畫家最偉大的高峰,大概是由於他的謙虛和敏感。他是一位浪漫和理想主義者,但絕不是一個逃避現實者。正如他信中所流露的,他深切地意識到人類的苦難,而他的氣質又使他未去表現憤怒和反抗,只是含蓄地表達痛苦和憂鬱的感受。

       然而,這並不意味他沒有使命感。也許,他對二十世紀的中國藝術,最大的貢獻就是竭盡畢生的努力,挽救從三十年代以來,處於低下處境的工藝美術。他深信工藝美術,可以從中國古代的青銅、漆器、紡織和玉器等紋樣中,創造出現代的風格。他將中國古代的淵博學識,與從巴黎獲得的色彩感和現代意識相結合,以奠定其具有現代感,同時又源於中國的設計基礎。

       當時,少有人能理解他的構想,為此他沮喪了許多年。1941年,他準備一份個人的工藝設計代表作品選,但引不起中國出版界的興趣,於是我和妻子將其帶到英國,籌劃在倫敦出版,惜仍未成功。1979年,在闊別三十四年之後,我們重逢于北京,又將這些作品完璧無缺地交還給他。兩年後,一本與原作在質量上很不相稱的小選集,得以在北京出版。 但在這三十多年間,他已在周恩來的支持下,實現另一個夢想。經過漫長的等待,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終於在1956年的北京正式成立了,他並受命為副院長。這個以創造新設計為目標的學院,在持續不斷的壓力之下,為了出口貿易的需要,將要轉向受市場歡迎的傳統工藝生産(譯注:龐持反對立場)。因此,他成了右派罪人,並在大躍進期間受盡折磨,為此還導致丘堤的早逝,更別提接下來的文化大革命了。但是,他的理想並沒有因此而動搖過,他全心全意的奉獻,終於開始産生了影響,使人們意識到日常生活中,美好設計的必要。

       倘若説學院是他最實在和最持久的遺産,然而對他的朋友而言,永遠懷念的仍然是他的為人--溫和、開朗、獻身於藝術、家人和朋友。他教了我很多,若非他的協助,我不可能完成我的第一本探討中國現代藝術的書。晚年的他,仍舊對未來寄予希望。在1980年的北京,我們有幾次親密的長談,其中一次長談的臨別時刻,提起了一段三十多年前聊過的話題,令我難以忘懷。他説:“不要拿我們正在做的事,來評論我們,這只是個開始而已。”雖然,他歷經過所有的苦難,但他仍放眼於中國藝術的未來,以及同業們所面臨的問題與挑戰。

       (作者:邁柯蘇立文  世界著名的東方藝術學者  一九九六年五月于牛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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