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瀾

　　成功的外語學習者是罕見的，這就是外語老師和翻譯能成為兩大職業的原因。有太多人打算學點外語，結果基本上讓課本從第八九課開始就成為處女地。會説，會聽，已是難事，更不用説會寫了。英國作家普雷斯特裏説，他學了一年德語，結果在德國旅行時，其德語水平不足以讓他預訂一個房間或者買一支雪茄。總之，想想我們學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英語，能夠順暢看懂一份《紐約時報》或者《經濟學家》的人就比例而言，微乎其微。

　　所以身為漢語教師，其職業挫敗感遠甚于別的語種的外語老師們。中文是舉世公認的難學語言。馬克 吐溫諷刺德語難學時説過一段名言：學好英語需要三個月，學好法語需要三年，學好德語，那需要三十年。我的學生會補充説：學好中文需要三百年。

　　因為中文實在難學。一位名叫Ｄａｖｉｄ Ｍｏｓｅｒ的人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為什麼中文這麼難？》，説很多中國人其實很高興自己的語言很難，這樣他們就可以滿懷優越感地站在類似喜馬拉雅山的高度上，看著那些老外在氣喘吁吁地往上攀登了。

　　中文最難的當然是它的書寫系統。這對外國人來説就是長城（英文裏的長城指難以逾越的障礙）。其實對於中國幼童來説，同樣如此。我們小學生時得花漫長時間學習和記憶漢字的寫法。繁體漢字結構尤為複雜，劍橋大學人類學教授艾倫 麥克法蘭在《玻璃的世界》一書中，提出漢字繁難，幾千個不同的漢字要求視力強勞動，是導致古代到近代的中國人近視的重大原因。

　　號稱精通八九門語言的辜鴻銘寫了本流傳甚廣的書《中國人的精神》，專有一章談論中國的語言。他説，中文的口語很好學，因為“它沒有主格，賓格，時態，也沒有規則，可以説它沒有語法”，它是一種“孩童語言”，因此特別容易學會。然而大師也未必全對，趙元任專門寫了本《漢語口語語法》。辜鴻銘又説中國語言的書面語系統是真難，這次他沒説錯，古典漢語複雜、深奧、優美，是真正受過教育者才能理解的語言，因為古希臘人説：“美的就是難的。”

　　對於母語只有簡單的幾十個書寫字母的留學生來説，記憶漢字，寫漢字，而且是跟發音系統毫不相干的漢字，確實困難。在我的教學生涯中，只有一個丹麥學生輕鬆地掌握了漢字。她只學了半學期，就能毫不費力地辨認或者書寫很多漢字，而且寫得格外漂亮。

　　第一個原因是，她是大學老師，學習能力當然優於常人；第二個原因是，她是個藝術家，教的是雕塑。她説，每個漢字就像一個獨特的雕像，每個構件按照一定的規律組合起來，左右，上下，包圍，她需要記憶的辨識的是那些精細的構件如何組合，這對雕塑家來説，就像識別記憶雕像的構件，線條的起伏和轉折。

　　可惜很少有漢語學習者恰好也擁有雕塑家的解剖能力，因此大量的漢語學習者繼續在中文的喜馬拉雅山脈上氣喘吁吁地攀登，能到珠穆朗瑪峰的人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