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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內榜書,沙翁第一”這是大眾對於沙孟海書法的公共性認識,而“碑帖結合”則是書法圈內對於沙老書法路徑與書風成因的解讀。縱觀沙孟海現有的書法研究成果,在書法藝術成因的認識方面,多局限于“碑”與“帖”的宏觀認識之上,而缺乏細緻入微的分析。對於沙孟海的“章草”書法,少有學者專文論述,或語焉未詳。筆者認為沙孟海的書法一生對於“章草”情有獨衷,有著系統的學習過程,在各個時期創作的代表作品中,“章草”作品分量頗重,在近現代章草書背景之下,沙孟海對於“章草”味的內化,是雄強書風形成的重要因素。
一、沙孟海的章草學習路
從沙孟海的自傳體書法學習文章《我的學書經歷和體會》一文,可以發現,在沙老70多年的書法生涯中,“章草”的學習備受重視。
沈曾植是二十世紀初海上章草書法大家,取法章草、簡牘、鐘繇、索靖、二爨及各種北碑,融碑于帖,開一代章草書風。沈曾植也是沙孟海早年衷情的書法家,在沙老自述《書學師承交遊姓氏》中把沈曾植例為6位“私淑”的書法家。可見沈曾植對於沙老的影響。對於沈曾植,沙老既佩服他的學問和悟性,更佩服他的創新精神:“他是個學人,雖然會寫字,專學包世臣、吳熙載一派,沒有什麼意思的;後來不知怎的,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他晚年取法的是黃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別人家的死學,方法是用這兩家的,功夫依舊用到鐘繇、索靖一輩的身上去,所以變態更多。”
沙老在《我的學書經歷和體會》又説:“23歲,初冬到上海,沈子培先生剛去世。我一向喜愛他的書跡,其多用方筆翻轉,詭變多姿。看到他《題黃道周書牘詩》:‘筆精政爾參鐘索,虞柳擬焉將不倫’(宋犖舊跋説黃字似虞世南、柳公權),給我極大啟發,由此體會到沈老作字是參用黃道周筆意上溯魏、晉的。我就進一步去追黃道周的根,直接臨習鐘繇、索靖諸帖,並且訪求前代學習鐘、索書體有成就的各家字跡作為借鑒,如唐代宋儋、宋代的李公麟、元末的宋克等人作品都曾臨習取法。”
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窺見沙老章草學習的取法路徑,他學習沈曾植是用“窮源競流”的方法,以沈曾植為學習的契機,追索沈曾植的根:沈曾植→黃道周→鐘繇→索靖,又訪求學習鐘、索有成就的各家字跡:宋儋→李公麟→宋克→黃道周→沈曾植,形成了章草學習的一個循環。從系統論的角度來看,這種對取法對象“窮源”式的學習方法,有著極強的科學性與學術意識。可以説,沙孟海對於章草的系統學習,源自沈曾植的影響。
此外,沙老的章草書法也得益於與王蘧常、方介戡等書家的交遊。恰巧海上以寫章草聞名的王遽常與寫大草聞名的朱復戡均曾得益於沈曾植書風的影響。沙孟海與朱復戡是同鄉,也是同師,徐葉翎《身後的豐碑——朱復戡先生書法藝術管窺》説:“朱復戡與沙孟海先生同為鄞縣人,同受業于張蹇叟老人門下,情誼亦甚篤厚。‘弱歲記遊蹤,後樂題襟尋鴻爪;老來陪社集,雄書傑刻動雞林。’1989年11月,九十高齡的朱復戡先生在上海鶴駕仙遊,遠在西湖畔的沙孟海先生聞訊後,飽含深情地揮筆寫出這副輓聯。上聯言青年時代同在鄞縣張蹇叟老師的後樂園中讀書治藝,並隨同朱先生參與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活動。下聯記晚歲時即1978年以後一同參加西泠印社雅集盛事,並高度評價朱先生的書法、篆刻藝術。”如果説,朱復戡的草書是大草與章草的融合,那麼王遽常則是畢生致力於章草的創作與研究。王遽常以碑法作章草,用筆方正老辣,結體穩健奇崛,其擘窠大字,更見雄渾氣魄,開一代章草雄強書風。王遽常在《沙孟海論書叢稿序》中對沙老書法的評價是“磅薄敦厚,嘆為絕作”,二人同為近現代書壇大師,又是雄強書風的倡導者,應該有相互影響的因素在其間。
二、沙孟海章草書法的分期與圖像追索
對於沙老書法分期,較為普遍的觀點是把50歲作為一個臨界點。陳振濂先生將沙孟海書法劃分為四個週期:“第一個週期中沙老是以精嚴細整的中小楷書馳譽書壇(20——50歲);第二個週期則以榜書聞名於世(50——80歲);第三個週期應該説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的書法日趨狂放隨意,筆墨荒率而氣韻沛然,是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書風;第四個週期則是目前沙老書風趨於爐火純青的階段,書風又漸而平穩寧靜。”綜合沙老的書法週期,其章草書法大致可以分為二個階段:第一階段是50歲之前,是沙老系統學習章草的階段,可以稱之為古典章草時期,以1946年創作的《臨宋仲溫條幅》為代表;第二階段是50歲之後,是沙老對於章草的內化階段,以1986年創作的《書 <書譜>首段》為代表。
《臨宋仲溫條幅》是沙孟海臨宋克(字仲溫)用章草臨孫過庭《書譜》中的語句。宋克的章草,延續趙孟頫、鄧文原的風格又有所發展,融入了今草和行書的寫法,更加流利、矯健。宋克是沙老經常臨習的對象,對沙孟海的早期章草書法有著重要影響。此作雖是臨書,但已不是對臨,而是意臨,線條雄渾之氣已然顯現,橫畫細、豎筆重,帶有隸意的長橫,已經具有極強的個性特色。《臨宋仲溫條幅》作為沙孟海章草書前期的代表作品,仍然處於對於章草的消化與吸收階段,對於後期的章草有著深入的影響。駱恒光先生對這件作品的評價説:“這一時期所學的章草筆法,對後來書風的確立産生了深遠的影響,直到晚年所寫的行草作品中,仍可見這種筆意。”
《書<書譜>首段》,是沙氏後期章草書代表作,創作于1986年。如果將這件作品與早期的章草作品1946年創作的《臨宋仲溫條幅》進行圖像比對,我們就會發現,這一時期的章草區別於早期的形式外化,而上升為深層內化的階段,運用章草不露痕跡,為我所用,納入到個人風格的體系之中。兩件作品恰巧相隔40年,40年章草書法的修煉,證明這種內化是極其困難的,是一個需要長期累積的過程。駱恒光先生説:“此幅用筆果斷凝重,結體簡練自然,拙中藏巧,樸中見秀,氣息淳古,有皇象、索靖章草遺意。”其實應該再加一句:章草作為字體形式,已然內化為沙氏雄渾恣意、大氣磅薄風格的組成部分,這種書初無意般的臨寫,實乃臨書的至高之境。這一時期有大量帶有章草筆意的作品,諸如《毛主席十六字令五尺幅》(1977年)、《急就章末段五尺幅》(1983年)、《振迅天真四尺幅》(1985年)、《司空圖詩品長卷》(1985年)、《節臨閣帖諸葛亮傳小幅》(1986年)、《朱志學書條幅》(1988年)等等,正是説明了沙老對於章草筆法的精深理解,章草思想已經成為書寫的潛意識,在不經意之間就會自然流露出來。
三、章草背景與沙孟海書風
章草字體成熟于東漢,並形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第一個書法熱潮——草書熱。章草字形脫胎于隸書,是“隸書之捷”。之後,這一古老的字體一度沉寂,直至元代趙孟頫提倡書法復古運動,並認為章草是草書之源,興起了二度章草熱,並一直延續到明代。而到了晚清和民國,在現代傳媒背景與考古文化雙重背景之下,古老的章草再度煥發生機,為許多文人書家看重,形成第三次章草熱,于右任于1932在上海創辦標準草書社,1941年《草書月刊》創刊,慕黃的《章草考》、王世鏜《論草書章今之故》、高二適《新定<急就章>及考證》等研究章草的著述的連續出版,沈曾植、王世鏜、馬一浮、章太炎、王榮年、王蘧常、錢君匋、鄭誦先、高二適等章草書家的涌現都喻示著章草熱的興起。
沙孟海正是在近現代章草熱的背景之下涌現的書家,初到上海私淑的第一位書家就是沈曾植,後來與馬一浮、章太炎、王蘧常、錢君匋等章草書家有著深厚的友誼。章草臨習與創作貫穿于沙孟海書法創作的一生,即使在晚年,仍然臨寫《急就章》不輟,尤喜書《急就章》末段“賢聖並進博士先生,長樂無極老復丁”之句。“(沙孟海)對於索靖章草、宋克章草頗為傾心,晚年筆下多此波瀾。”通過對於沙孟海章草圖像的分析,我們發現在沙老的行草書作品中,或直取章草結字,或書筆出“燕尾”,章草味濃郁的作品在沙老各個時期中都有呈現。在某種程度上説,沙孟海書法形象所體現激越奔放的氣勢,刀斫斧劈的雄強,除了顏真卿的影響外,正是築基於章草筆法與筆態的滲入。這一觀點提出是基於以下二點考慮:
一是字字區別與橫向取勢。唐人張懷瓘在《書斷》中説:“章草之書,字字區別。張芝變為今草,如流水速,拔茅連茹,上下牽連。” 章草因字字獨立,長于橫向行間的呼應,承續了隸書的橫勢,而今草上下牽連,波磔突出,體現縱勢。因其橫勢特別適合於題寫橫匾。沙孟海善大字對聯與榜書,使筆如椽,字字區別,氣息沉重。縱觀沙孟海各個時期的行草類條幅作品,長下獨立,筆斷意連,少有牽絲連接,可見章草的影響。
二是碑學淵源與雄強書風。章草這個源於西漢,興于東漢,被稱為“隸之捷也”,所以説章草的基因在於碑,有著高古雄強之氣韻。章草作為字體本身就是碑帖結合的代表之作。王世鏜強調章草的重要性,提醒世人學草書先學章草。高二適也認為章草是今草之源。沙孟海早年便從章草入手,鑽研碑版書法,1930年在《語史週刊》第二集上發表了《隸草書的淵源及變化》一文,顯示出對章草的重視。沙老雄渾恣意、大氣磅薄風格的形成與碑版書有關、與顏真卿有關,也與章草有關。金石氣是沙孟海窮其一生尋獲的美學理念,他對於書法金石氣的營構,得力於在章草領域大力拓化,將章草的古、拙、厚與碑學的骨、勢、力有機地結合起來,並加上顏真卿、康有為等書法營養,最終形成肆意雄強、拙厚大氣的獨特風格。
沙孟海的章草觀源於沈曾植,作為清代碑行書的重要一派,沈曾植的行草由章草化出,對於沈曾植“窮源競流”般的追溯,使沙老得以系統學習章草書法,加之對於古文字、考古的精深理解,使其能夠在更為廣闊的學術視野觀照章草書法。因而最終形成了區別於沈曾植的章草書法觀:沈寐叟對於章草尖栝刻深的線條,使轉爭折突兀的強調,表現是粗獷峭厲的章草書風,是章草的形式外化,可以説是章草的表現主義。而沙孟海是對章草的深層內化,運用章草不露痕跡,為我所用,納入到金石書風大的系統中,與黃賓虹提倡“內美”的美學理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作為清末明初以來的章草背景之下,沙孟海的章草探索迥異於沈曾植、王蘧常、高二適,這種現象值得我們深思。
(作者:鄭利權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浙江省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浙江美術館學術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