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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明園罹難150週年:可以寬恕,但不能遺忘

發佈時間:2010年10月20日 15:25 | 進入復興論壇 | 來源:中青在線-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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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榮祖(右)、布立賽(中)及翻譯、北大國際關係學院教授許振洲在對話現場。

  10月18日下午,法國人伯納布立賽在雨中的圓明園摔了一跤,然後有些狼狽地爬起來。此地離大水法不遠,他想起,150年前,燒燬了圓明園的英國人和法國人也曾飽受同樣的泥濘之苦。

  150年後的這一天,正值圓明園被毀紀念日。身材矮小的布立賽特意前來參加一場與此相關的對話。他象徵的不再是西方入侵者,而是一位力圖反思這段歷史的學者。作為法國記者、歷史學家,在翻閱了大量未被公開出版過的回憶錄等資料後,他用法語寫成《1860:圓明園大劫難》,意圖提醒法國人這段歷史。該書在法國熱銷,並被稱為第一部從法國學者角度全面正視和反思圓明園事件的著作。

  對話的另一方,是70歲的歷史學家、台灣“中央大學”人文研究中心主任、《追尋失落的圓明園》的作者汪榮祖。該書曾被美國研究圖書館的權威期刊《選擇》(Choice)評為2001年度“各學科最佳學術著作”。

  對話在圓明園西洋樓“諧奇趣”遺址冒雨進行。這是圓明園所剩的為數不多的遺跡之一。旁邊,大火沒有燒掉的石頭散落著,兩個頭髮花白的腦袋湊在雨傘底下,不時將話題扯回1860年那段歲月。傾聽者有記者、學者,以及其他身份的普通人,他們多半被雨淋濕。距離那個充滿仇恨的年份已經很久了,布立賽試圖反思自己的同胞在這個東方園林所犯下的罪惡,而主持人和聽眾則用握手和掌聲對他表示感謝。

  在台下聽講的人當中,有一名不請自來的年輕導遊。她的工作之一,是向遊客介紹圓明園的歷史。但在讀過很多書以後,她覺得困惑,除了幾乎完全不變的幾段敘述,她並不知道如何向遊客介紹更多的事情。“這樣的活動應該多一點,”這個被雨澆濕的女孩説。

  曾在美國弗吉尼亞大學任教的汪榮祖在對話結束後表示,自己在國外時接觸的西方學者,往往只把圓明園作為1860年戰爭的一個小插曲。但作為中國人,他深知這個被燒燬的園林在中國的象徵意義。今天,他來到這裡,看著具體的遺址,心裏頗多感慨。他贊同這樣的説法:除了作為一個愛國的教育基地,圓明園和它背後的歷史,應該給我們更多反思。

  布立賽則認為,儘管可以寬恕,遺忘卻是不應該的。這種遺忘發生在他的法國同胞身上。布立賽認為,他們有意將這頁歷史儘快翻過去而閉口不提。但也曾在中國聽眾身上見到另一種形式的遺忘。一次在中國舉辦的講座上,一個聽眾向他提問:當年是否也有中國人將圓明園的文物盜出並賣給外國人?但這個問題“遭到了一片噓聲和抗議”,布立賽回憶説,“那些人不太願意聽這種他們覺得不好的事情”。

  “希望這次對話只是個開始,”布立賽説,“關於圓明園的記憶應該永遠保存下去。”

  這場對話由外研社、中西書局、圓明園管理處邀請兩位歷史學家在圓明園西洋樓“諧奇趣”遺址進行。以下是對話節錄:

  主持人:兩位首次來到圓明園時,內心充滿了愁緒,進而感受到了記憶的責任。請問兩位如何想到寫作關於圓明園的歷史?

  汪榮祖:我是研究中國歷史的,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這件事是了解的,但僅依賴書本上的知識,很抽象。後來,我在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書的時,他們要求我開一個特殊的課程,專門給優秀的學生開。我就跟建築系的一個教授合開了關於圓明園的課,備課時知道了很多材料。之後,我有機會到北京來,看到檔案館的材料,一步一步有了對圓明園研究的興趣。

  布立賽:今天我們大家聚在一起,是為了共同紀念一個很悲慘的日子,很悲慘的事件。今天的天氣和這個事件十分吻合,天空完全是灰暗的。我第一次聽説圓明園這個名詞,是在2000年。那天是10月15日,一個相當好的天氣。我們在頤和園結束遊覽的時間很早,就來圓明園看一看。離開圓明園的時候,我心情很不好,很難形容當時的想法。我當然知道不是自己家族的祖先燒了圓明園,但畢竟是西方人,是英國人和法國人燒了圓明園——如此漂亮的一個園林,被雨果稱為“中國的凡爾賽”的園林。

  回到法國以後,我做了一些研究,發現不論是法語還是英語,都沒有關於圓明園劫難的專著,我覺得這也很好理解,因為不管對英國人來講,還是對法國人來講,這都是一個他們希望儘快忘掉的事情。正因為我看到了這一困難,所以我才開始用心地蒐集材料,決定寫這樣一本書。

  主持人:布立賽先生的書中提到,導致圓明園被毀悲劇的是“兩種傲慢的衝突,兩種優越感的衝突。雙重蔑視源自相互誤解。一方是厚顏無恥的殖民帝國主義,一方是極端透頂的民族中心主義”。二位認為造成圓明園悲劇的深層原因是什麼?

  汪榮祖:我覺得兩種傲慢是表象,深層原因是兩種體制的衝突。中國到了19世紀還是一個舊的帝國,從秦漢一直到清朝,都是同樣性質的帝國。可是西方在羅馬帝國崩潰之後,經過1000年的時間,已經變成列國,就是所謂的民族國家。這是兩種不同的體制,西方要把中國一下子變成西方的體制,當然不太可能的,這是最基本的衝突。其次,就是中國的國力不如人,中國被打敗之後,被迫放棄原有的體制,而加入所謂現代國家的行列。所以我覺得在中國方面,傲慢是沒有太多的,更多的是被迫、無可奈何與委曲求全。

  主持人:圓明園罹難對150年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包括中國和西方世界的關係之間有怎樣的影響?

  汪榮祖:影響是很大的。1860年,圓明園被毀,第二年就是中國自強運動的開始。自強運動是恭親王首先提出的,恭親王就是當時和英法和談並簽署《北京條約》的人,所以他感同身受,覺得中國一定要變。在這之後,就有了同文館、總理衙門、洋務運動等一系列變化,從整個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來看,這個事件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覺得火燒圓明園給中國人的影響,就是讓他們看到西方野蠻的一面,所以長期以來,中國人對西方的價值觀一直抱著一種保留、存疑的態度,甚至有一點害怕,不像日本要全心全意地西化。中國對西方在很多方面是沒辦法接受的,由於沒有全心全意地現代化,所以中國的現代化過程遭遇到很多挫折,這些挫折使得中國的進程越來越激烈,就好像病人吃藥,藥的勁道不足,要更猛的藥。所以我們從改革到革命,這其實是一個錯誤的道路。這個挫折我想多少跟圓明園的劫難有關係。

  布立賽:我很高興大水法遺址被保留下來,沒有重建。其實大水法是西洋風格的建築,當年是由傳教士按照當時的西洋風格介紹到中國的。但是,最後卻是西洋人自己毀掉了自己的作品。這就是戰爭的愚蠢之處。引用兩句英國的諺語:“我們可以寬恕,但是不能遺忘。”絕不能再這樣下去。

  主持人:在圓明園罹難150週年這樣一個日子,兩位覺得最應該告訴大家的、我們最應該銘記的是什麼?

  汪榮祖:就像布立賽先生剛才講的,我們可以寬恕,但是不能遺忘,不能忘記歷史的記憶。我覺得圓明園本身就是一個文明,可是這個這麼輝煌的文明一下子就失落了。我覺得這個歷史記憶是非常感人的,值得一直保存、持續下去。同時,這種記憶不僅是中國人的,西方也有。美國有一本小説叫《飄》,就是感嘆美國內戰之後南方文明的消逝,這種感受是深入人心的。我們現在説到圓明園的意義,就是這種歷史記憶方面的意義。

  布立賽:圓明園罹難150年後的今天,我們聚在一起來紀念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説明了我們不能忘記。我尤其想指出,這個活動是非常有勇氣的。因為在法國,我們更希望紀念非常光榮的事件,那些對我們來講完全是正面的事件,我們很少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一頁沉痛的歷史。

  主持人:請二位就圓明園文物的回歸談談看法,對中國追回非法出境的文物、特別是別國通過戰爭搶劫的文物有何建言?

  布立賽:我幾年前給希拉克總統寫了一封信,希望希拉克總統能出面做點事情,讓法國國家圖書館把1860年法國一個叫杜潘上校的軍官從圓明園弄出來的《圓明園四十景圖咏》歸還給中國。這本畫冊確實是被偷出來的,當時杜潘上校把它賣給了法國的杜魯歐拍賣行,杜魯歐拍賣行又轉賣給了法國國家圖書館。但是總統先生沒有回答我這封信。

  汪榮祖:我覺得追回這些東西不太容易,要有耐心。我想,圓明園可以弄一個博物館,圓明園流失海外的東西凡是回到中國,就要回到這個博物館。這樣大家就有個具體的概念,這個東西本來就是屬於圓明園的,所以現在回歸到圓明園,這也會更有説服力。

  布立賽:我同意汪先生的觀點,要追回這些文物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想説一點,現在這些文物都流散在各個博物館,在倫敦的,在巴黎的,在美國的舊金山、紐約這些地方。10年前,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館長曾經召集國外同行開了一個會,説如果我們將文物歸還,那麼盧浮宮裏的那些埃及文物、意大利的繪畫,全都要歸還掉,我們的博物館將空空蕩蕩。

  我要強調一下,普通的法國人,或者説大部分法國人都希望中國的文物還留在他們那,否則的話,他們要想了解中國文化還得跑到北京來,他們把這些東西看做中國文化的一個大使。

  還有一個事情我想提一下,去年2月份,在法國有圓明園兩個獸首的拍賣會,收藏者是貝爾熱先生,我本身也不是很喜歡他,這不是一位讓人尊敬的人物,我是覺得這兩個獸首應該歸還中國,因為它們從價值來講就是銅雕,並不是有多高的商業價值,但是它們對中國人民卻有著象徵意義,所以我認為應該將其送還給中國。

  主持人:二位對今後圓明園遺址的保護和規劃有何建議?

  布立賽:我10年前第一次來圓明園的時候,這個地方是空空的一片荒地,現在看到圓明園經過修葺,成為普通中國人可以參觀、休憩的地方,感到很欣慰。我希望它就保持現在這個樣子,不要再在上面建任何東西,就讓它成為一個歷史記憶的載體。

  汪榮祖:我完全同意這個看法。我一直反對圓明園重建,理由有兩個:第一個是整個重建起來也是一個假的圓明園;第二個是現在沒有這種工藝,可以修復到從前的樣子。所以我認為重點應該是保存這個古跡,把整個圓明園的範圍確定下來,保護它,然後對裏面的古跡、遺址做一些考古保護工作,其實裏面的東西都幾乎沒有了,可是有很多遺址還是保存得很好,怎樣保存、展示這個古跡是最重要的,而不要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