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五
現在,天色已經有點晚了。坐在“好天地”裏的張以慶依然同我隨意而散漫地閒聊著。
張以慶近日正在為一部新的紀錄片《幼兒園》做後期。他説他的狀態不是太好。他天天處在一種焦慮不安之中。他感到緊張。感到不自信。他失眠。他不想與人交往。他只想一個人躲在屋子裏。他害怕讓他去講述他的成功。他覺得很累。
我們常説,做一件事,過程是最大的享受,結果倒在其次。正在過程之中的張以慶不知道是否會覺得,他面對的這些痛苦也是他的享受。當然,張以慶也一直強調著,只要把片子的後期一做完,他就會一切恢復正常。因為做《舟舟的世界》時,做《英與白》時,他都是這樣。
這已經不是我二十多年前認識的張以慶了,紀錄片已經讓他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這是不可避免的。20年的時間太長了,長得足以讓一個嬰兒長成青年,讓一個年輕人走進中年,而讓一個中年人衰老下去。
走出初始壓力的張以慶,又生活在新的壓力之下。這便是榮譽的壓力。這種壓力實際上比前一種壓力來得更為可怕和沉重。他需要的不是新的紀錄片計劃,不是新的成功,而是精神上的鬆弛和身體上的休整,更或是一次無傷大雅的失敗。
想起一件舊事。
許多年前,我結婚的前夕,張以慶在一個早晨去我那裏。他送去了一對彩蠟做的聖誕老人。他去的那個時刻,我尚未起床,他把那對聖誕蠟燭交給了保姆,然後就匆匆離去。這對聖誕蠟燭在我家放了10年。10年後的一天,家裏停電,我遍尋蠟燭不見,就把它們點著了。火光亮著時,我想起這是張以慶送來的。而他後來結婚的時候,我因不知時間,連禮物都沒有送,便一直對他懷有幾分歉疚。就借此文,把這件不相干的事附帶著寫出來吧。
“好天地”裏的人們都走空了,與張以慶的聊天也告結束。
這時屋外的春雨業已停歇,風也小了下去,對面鳥語林中的鳥們依然悄無聲息。
我想,明天會是一個大好的晴天。
無論是張以慶,還是我自己,我們都需要這個晴天的陽光把自己的內心照亮!附注:
這是去年春天應電視臺朋友之邀寫的一篇稿子。仗著與張以慶二十幾年的熟悉,心知自己説好説壞他都不會太介意。即使介意了,也不致不高興。所以我寫的時候便很輕鬆,也很順手。但是寫完之後,卻放下了,仿佛在等待一個契機。
年底的時候,我動手術住進醫院,張以慶和幾個朋友過來看我。他笑著過來拍拍我的臉,有幾分得意,那意思仿佛説,你也有這一天啊!這時候的張以慶與我在春天見到他時完全不同,緊張和焦慮業已一掃而空,自信和明朗回到了他的身上,陽光又從張以慶的臉上升了起來。我知道,張以慶的《幼兒園》一定找到了感覺,而且這感覺非同一般,它一定給了張以慶創作的衝動和慾望。這是一種摩拳擦掌挽袖大幹的衝動和慾望。這時候我想起一直擱在電腦裏的稿子,便有了一點對張以慶過意不去的感覺。
後來我知道,那時候,張以慶的片子已經編完,而且還在電視臺播出過一次。播出的結果是好評如潮。在涌上來的好評前,張以慶盡釋重負。
張以慶説,《幼兒園》前前後後耗了幾近3年,拍攝的時間便是14個月。在拍攝的過程中,幼兒園呈現出來的狀態與他選題時所想象中的幼兒園全然不是一回事。最初的設想全部推翻。於是,從何編起,以及怎麼個編法、選擇什麼樣的角度、表達什麼樣的想法、採用什麼樣的鏡頭語言……諸如此類,全都變得茫茫然不知所措。停頓下來琢磨的時間也有了一年。而這一年間,幾千個鏡頭的取捨都撕扯著他的神經。還有投資商的盼望,臺領導的期待,以及同行們或是熱望或是冷觀的目光。在這樣的混亂面前,張以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這份壓力既來自於外界,也來自於他自己曾經的成功。這份壓力導致他幾近崩潰。我們上次的交談,便是在他最低潮的時候。
但張以慶就是張以慶。雖然歷經著人生的最低潮,他還是從容地走了出來。一個有過閱歷有過坎坷的人要崩潰也沒那麼容易。走出泥沼,前面自然就是艷陽高照。
《幼兒園》出手了。張以慶用了半年的時間,將5000多分鐘的資料編輯成80多分鐘的片子,播出後,汲取觀眾和專家的意見,又將之精剪成69分鐘。現在的這一版,就是在上海電影節上獲獎的版本。張以慶説這是他最滿意的一版。
《幼兒園》的確又帶給人們耳目一新的感覺。它顯得鬆弛自然,寓意深長。它不再像張以慶以前的片子,讓你看出它無處不在的刻意雕琢,也不像以前的片子,那麼鮮明地告訴你它在説些什麼。當然,《幼兒園》也是精心的考究的,它的精心和考究都掩飾在了隨意和自然的背後,以往的小布爾喬亞式的細節淡化得幾乎不見;同時,它也在表達著張以慶個人的獨特感受,但這種感受不再是單一的聲音,它是復調的,是塊狀的,是散裝的,是大樂隊式的。這種主題開放的結果,是使每一個觀眾都可以得出自己的看法。個人的經歷不同,得出的結論也就完全不同。
我以為這是張以慶走向成熟的一個標誌性的片子。重要的不僅僅是它讓紀錄片這株大樹花開另外一枝,更重要的是張以慶自己走出了自己長期以來偏愛小感覺小情調的迷宮,而尋找到自然大氣並且更加深化的藝術表達方式。
有了這些前提,《幼兒園》獲獎也就勢在必然。
我問張以慶,此後又有什麼樣的選題呢?張以慶説他太累了,他打算休整一年。我想,像張以慶這樣習慣做事的人,真讓他休息,他反而不習慣。所謂休整,其實不過是醞釀一部新作品的過程而已。這是一定的。
張以慶,1954年出生於北京。在武漢當過十年工人。1987年調入湖北電視臺。現為湖北電視臺紀錄片編導,獨立製片人。
<<紅地毯上的日記>>、<<起程,將遠行>>、<<導演>>分別於1990年、1995年、1996年獲得中國電視“金童獎”一等獎。
<<舟舟的世界>>1998年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獲中國電視紀錄片學術大獎及最佳編導單項獎,中國電視金鷹獎,法國FIPA國際電視節、加拿大蒙特利爾藝術電影節等6項國際比賽提名獎;<<英和白>>2000年獲中國四川國際電視節最佳創意獎和最佳音效獎,第19屆中國電視金鷹獎紀錄片最佳編導獎。
2002年獲第五屆范長江新聞獎。<<幼兒園>>2004年獲第10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國際電視紀錄片最佳創意獎。(文/萬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