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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幼兒園》似乎有兩條線,一條是紀實的,另一條是訪談。這些訪談好像反映得更多的是創作者的意圖,這種結構方式,是一開始就很明確嗎?
張 我忽然發現,如果生活就這樣碎片式地去呈現,就會顯得單調,於是就想還應該加一些什麼元素。和孩子們去面對面的談話也是一個看點,有的人就説,感覺特別好,他們從來沒看到孩子這樣説話。拍這對話難度很大,既要孩子能跟你對話,還得讓他很自如,打好光,構好圖,但孩子愛動,一動就出畫。
劉 有人認為這種方式不和諧、生硬,你怎麼認為?你過去的片子不是這樣的 ,而這些訪談似乎和你的風格有矛盾,怎麼解釋?
張 如果只用生活流,不加進對話,也會有一些人反對。我個人認為加進那些對話是一種結構樣式,可以起變化的作用,這種結構是很有意思的。一開始,我不是用問話打斷的,是用算算術打斷的,出現了三次,然後再出那些對話,有些人 覺得不解。我原來想説,它體現了知識,體現了一種模式化教育,還有一個背唐詩的小孩沒有用到片子裏,這是中國式的教育,是非常實的東西。後來,我慢慢意識到它實際上是結構的開始,好像算算術跟片子沒有太大關係,其實這種打斷是一種結構樣式,會更豐富一些。而且,它還負載著非常多義的、豐富的、多功能的內涵。所以説,這有點異樣。再就是69分鐘的片子,你不能才看3分鐘就明白結構樣式了,那多沒意思。可是你打斷了5分鐘,10分鐘,那也沒意思了。
劉 是誰來做的這個採訪?問題是誰列的?
張 採訪是由四個人完成的,包括幼兒園老師、少兒心理專家、助理導演和我的朋友,問題是大家共同列出的。列問題,説得容易,試想一下讓我們明天去問孩子,真的特別難,孩子很直接,你就只能問這個同學怎麼樣,那個同學怎麼樣。如果問的這個問題,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會突然一轉頭自説自話,説他長大以後要用無鉛汽油,不開麻木(載人電動三輪車),他感興趣的是那個東西。我們不是有意非要去問一些影射的東西,但他就會自然地説他爸媽沒時間管他,做生意到處吃飯,做美容什麼的。我也承認我們不是專家,也在想我們的問題是否太成人化。後來忽然發現,其實和孩子是可以用成人的方式去對話的,他所接受的都是成人的東西。
劉 看的電視也大都是成人的東西。
張 對。我想折射出,今天真正屬於孩子的東西、想象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了。不是我非要把他們表現得成人化,真的,這個世界給孩子的就是成人的東西,還有很多概念化的東西。比如説,“你這麼大個兒,你怎麼長這麼高的?”,他馬上跟你往那些非常概念的東西上扯:“我是在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幫助下長這麼高的!” ;我們問:你長大以後要幹什麼?小孩説:“要當科學家”,當科學家幹嗎的呢?“打日本人!”,他嚷嚷著恨日本人,呵呵,他沒見過,可就是恨,其實他恨的是一個概念;説到“愛”,他懂得的也是一個概念,就是電視裏所傳達的那種狹隘的愛,説著他還有點不好意思,還曖昧地笑一下,要命吧!誰告訴他們的,是資訊。
劉 你早先片子裏的解説詞都特別講究,特別精緻,像《啟程,將遠行》、《舟舟的世界》,但是到了《英和白——99紀事》和《幼兒園》你就放棄了解説詞,是覺得多餘,還是因為難以清楚表述?你喜歡用字幕表達嗎?
張 都是做傳媒的,你們也是學傳媒的,都明白一點,當你用畫面的表達,達不到的話,就要靠文字和解説來補充。如果你能充分地表達了,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再説就沒有看得那麼豐富了,那就不用説了。雖然,《幼兒園》也可以作點解説,可是一作解説,就會損失同期聲的東西。比如《英和白——99紀事》,它太清楚了,實在是想不出要説什麼了,用什麼樣的口吻説,説什麼呀?我重視那種情感和情緒的東西,實際上就像作詩一樣,它到那個地步,“啊”一聲嘆息,什麼都不用説了。話又説回來,《幼兒園》也在説啊,就是用對話來完成的。如果需要説,像舟舟那種我也可以説得很好;有的片子不用説,也很好。或許,它不説比説要好,你得找到那種方式。而且它還具有多義性,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經驗、感受去判斷,我覺得會更豐富一些。
業界評價 陳漢元(中國紀錄片學術委員會名譽會長):看了《幼兒園》,就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張以慶沒有正面回答,但他的片子會讓人去考慮這個由來己久、但永遠找不到答案的東西;也會讓成年人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並思考孩子們的路該怎樣走的問題,明白我們既不能替代,也不能放縱。張以慶很有激情,我很喜歡他這種企圖創新和不滿足的精神,但這樣做是要冒風險的。《幼兒園》沒有解説詞,但它比有解説更具有説服力。張以慶肯定有話要説,但他讓事實、讓畫面、讓鏡頭裏的人物行為來説話。當然,不管虛構的、非虛構的,精品應該是好看而深刻,好看第一,深刻在其中。張以慶的作品大都在精品範圍之內,但《幼兒園》中有些篇幅不夠精到。最讓我佩服、感動的是張以慶要拍什麼東西時,輕易不動手,他且琢磨著,別人弄8、9個月,他要弄幾十個月才會讓片子慢慢成型。他不太在意社會的時尚理念,不太考慮是不是有那麼多人的喝彩,他要頑強地表達自己各方面的感受。我認可他的作品和他的追求,只是希望他要注意經濟效益。我看到的張以慶,或閉上眼睛想象的張以慶,總是皺著眉頭的。他總有一種社會的使命感,生活中有那麼多的生命被捆綁,疙瘩特別多,他要一個一個地去解開,很費勁!不管別人怎麼看他、説他,他總是皺著眉頭,後背流著汗……
劉 童聲無伴奏合唱的《茉莉花》,像一聲嘆息,它烘托出了一種淡淡的憂傷。你為什麼選擇這首北方曲調的《茉莉花》?這首歌是重新錄製的嗎?你選擇音樂的標準是什麼?
張 《茉莉花》這個音樂很符合片子的情緒,有一點淡淡的憂傷,是我重新錄製的。但是非常遺憾,唱得不是很好,沒有那種天籟般的聲音,當然我還是非常感謝青少年宮合唱團的。一開始我就老在哼這個歌,已經哼了兩年了,雖然有幾種選擇,但是還是覺得《茉莉花》特別吻合。歐洲不是説《茉莉花》是中國的第二國歌嗎,我也找不到第二首童聲的東西能夠擱在這裡面了。我可以一年、半年不聽音樂,到快剪片子的時候才去聽,去找到吻合的東西。其實我不太懂音樂,但是我能把握住怎麼把情緒傳達給觀眾。只有這樣你才可以讓別人和你是共通的,節奏感也是一樣的,才能引起共鳴。當然這種情緒的傳達,也會有局限,因為人們的感受類型不同,而且感受力跟文化也沒有關係。
劉 《幼兒園》已經完成一個多月了,在片子不斷修改的過程中,圈內、圈外的不少人看過,湖北電視臺也播出過一次上下兩集85分鐘版的。你在乎別人的評價嗎?
張 剛開始非常在乎,壓力很大,生怕這個片子不如上一個片子。片子剛出來的時候,在宜昌紀學會年會上播放了,當時的場面真的非常熱烈,甚至有人給了非常高的評價,可是也有人接著説“但是”什麼什麼的時候,就會否定一些東西。當時我很在乎。慢慢地,我反復修改,對自己很苛刻,甚至會比一些評委還要苛刻。現在,修改到這個程度,就覺得有些人的談法,可以借鑒,但我不會太在乎了,當然不是説別人説的都是錯的。只是現在再來看這69′版的《幼兒園》,就覺得片子的節奏是流暢的,形式是吻合的,所以我看沒什麼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慢慢地建立起了一種自信。
劉 這幾部片子互相有什麼借鑒嗎?
張 我拍的每部片子都沒有借鑒,就是要堵死後路,不可能有借鑒,一點兒都沒有。過去了就完了,我就找不著原來的那個東西了,所以也沒法借鑒。創作就是創作,它不是研究。如果要有借鑒,我就會覺得特別痛苦,特別丟人。有時候會覺得,在這個社會,大家都是常態的,具有慣常的思維,在這個慣常的環境裏,硬是要“生活在別處”,才會有創新。一説幼兒園,人們就已經從判斷開始了,就已經限制你的想象力了。因為我們已經被社會格式化了這麼長時間了,如果要保持創造能力,就得這麼頑強,就得逼迫自己。
劉 《幼兒園》好像有幾個版本,你自己最喜歡哪一個?你前後改了好幾次吧?
張 這和我以前又不一樣,我的片子從來不改,在《幼兒園》之前我從來不改片子。那個《舟舟的世界》、《英和白——99紀事》剪出來就不會改了,鏡頭也幾乎不會改,長度也不會改。《幼兒園》,這個片子卻修改了很多次,不用拿100分鐘版,就看85分鐘版的,都會感覺粗糙、有重復。現在完成的是69分25秒的,我對這一版比較滿意。
劉 《幼兒園》拍攝的結果和你的期望有沒有差別?
張 沒有,我覺得我表達盡了。我個人認為也沒有必要再含蓄了,要表達的都表達了。所以有人會問我那種常態的問題:“你有什麼遺憾啊?”其實沒有什麼遺憾的,除了這個歌兒。當然,片子要硬剪掉5分鐘,我覺得也是可以的。
劉 為什麼要做這些調整?
張 《舟舟的世界》、《英和白——99紀事》都是從一開始就一氣呵成的,想法和拍好的片子一直是吻合的,它們在拍之前和成型後是一模一樣的,就是我開始想的那樣,我甚至很得意。但這個片子是在摸索中成型的,這跟片子本身的創作過程是有關係的,是慢慢才找到它的定位的。
業界評價 劉效禮(中國紀錄片學術委員會會長):《幼兒園》是純粹意義上的紀錄片,拍得非常好,也很好看,在畫面、鏡頭的組接、聲音的處理上做得都很優秀。儘管拍攝的題材是老題材,但張以慶在開掘上下了很大的功夫。這樣優秀的作品每年能出十部左右就好了,這也是我們紀學會的光榮嘛!對這麼一個大國來説,總體上還是嫌少了。我不覺得這是“張以慶化的幼兒園”。對張以慶的片子有爭議是件好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但是我們對紀錄片的界定不要太苛刻了、太苛求了,那樣會束縛了我們的發展。他就是用電影的手法表現,有什麼不可以呢?咱們看看國外的紀錄片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無論如何,我都認為這是一部很好的紀錄片。這當然和他們臺領導的支持分不開。《幼兒園》還是有價值的,我希望教育者和孩子們都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