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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界評價·董子竹(傳播文化研究學者):《幼兒園》在平淡中,在人人都可以見到的事實中,找到了人人都沒有看到的東西。這部片子遠遠超過《舟舟的世界》和《英和白——99紀事》,這取決於選材本身的深刻性。在普遍中見深刻是真深刻;在奇特中見深刻是矯情。片子整體感非常好,看似雜亂,卻在不經意的結構中,延伸著主題,它穿越了社會層面、文化層面,直抵生命層面。他做了一件很有價值的事。但在強調鏡頭平實的同時,缺少冷峻而有力的特寫鏡頭,這或許是由於拍攝前期主題不夠明確使然,因此有些鏡頭捕捉得不夠敏銳。
劉 我常聽人説起你的時候,他們大多用了“有思想”、“很深刻”的字眼兒,你覺得你是一個思想特別深刻的人嗎?
張 不,不是的。我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人、很感性的人,方方寫我的那篇文章裏就説我是一個通過直覺就能夠直接達到本質的人。我那個時候就是這個感覺,是直覺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再就是,我很敏感,就像《舟舟的世界》表達的那樣,越簡單越接近真理。
劉 從《舟舟的世界》、《英和白——99紀事》到《幼兒園》,好像你所展現的主題越來越寬?
張 對,退後一步看看,從激情的舟舟,孤獨、異樣的英和白,到《幼兒園》,我要表達的東西好像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多義,但內涵越來越豐富、容量越來越大了,它是複雜的、複合的、混沌的,是非常個人的、也是非常普遍的。
劉 是一種生命的整體感。有人説你的成功大多得益於你拍攝對象的“特別”,如舟舟、英和白,我卻覺得不僅僅是這樣吧。舟舟以及英和白在武漢這個城市裏自由自在地生活了那麼多年,最終卻讓你給“看見”了;如今,在人人都熟知的啟蒙教育機構裏,你卻又“看見”了許多不同尋常的孩子們,你為什麼總能“看見”?
張 生活有時候是非常寬容的,有個非常重要的題材在等待著你,等你去發現。在自在的、自由的情況下,你能夠去發現,這很重要。舟舟已經在那兒存在十年以上了,在他就要離開樂團外出謀生的當口,我“發現”了他,再稍微晚一點,就不會是這樣的舟舟了;英和白到今年是19年了,當時14年了沒有人認為他們是可以拍成這樣的,可是他們太重要了!所以,重要的是發現。再就是比發現更重要的是思考和開掘。對舟舟,你完全可以拍這個傻子很好玩,或者拍一個特別同情、憐憫他的故事,要不就是拍這孩子真神,是吧?要不就是愁雲慘霧,要不就是困境成材,現在我們總是這麼開掘。
劉 對,許多人在創作的時候,常常都是朝著一些慣常的向度的。
張 發現之後,如果你沒有一種新的開掘、更深的思考的話,它還是一個一般的題材。你要有職業的敏感、職業的意識,這是一個人的綜合素質。每拿到一個題材,它幾乎都不可能是全新的題材,大都是以往有過拍攝經驗和我們欣賞經驗的,對嗎?剩下的就只是開掘了。《舟舟的世界》,我從來不認為是殘疾人題材,《英和白——99紀事》也不僅僅講的是動物和人的關係,就像《幼兒園》,我也一直不認為它是少兒題材。你看那個馬玉蘭,高陽,你就覺得他們是成人,我就把他們當成人來看,沒有覺得他們是孩子。當然,也有很多人把不一般的選材最後做成一般了,問題就在這,這個非常要命。還有就是他可能意識到了,但沒有很好地發現並開掘。這是個“拍什麼”的問題,還有一個是“怎麼拍”的問題。其實這裡有一個竅門,就是“不拍什麼”比“拍什麼”更重要,我知道我不拍什麼。
劉 你説過:“學習的結果是背叛”。我理解你的“背叛”含義,是不是通過學習別人,你就明白了自己不做什麼?
張 凡是你學到的、看到的東西,你獲得的欣賞經驗,或者大家都覺得很不錯的東西,你就必須拿它作為你的反參照。你要是和它一樣就沒有意思了,就是在重復了。這就是説如果不知道“拍什麼”,那你就應該知道“不拍什麼”。已有的那種開掘樣式,那種概念的東西都要捨棄掉。我每拍一個片子,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生不了,就沒有信心了,就非常可怕。所以每拍一部片子都是非常可怕的經歷,心想有沒有下一部片子都不知道,因為沒有勇氣的話,就再也不敢去拍了。當然,也許哪天突然就想爆發了,因為你找到了一個值得做的選題,你就控制不了。
劉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要拍什麼的?
張 要拍什麼,一直到第14個月我才總結出來,之前是一種直覺的判斷,是直覺告訴我不拍什麼,告訴我凡是可以想象到的東西一點都不要拍。這個其實非常重要,而且很有意思,它是個逆向思維。如果你不知道拍什麼,你就去判斷你不拍什麼。
劉 舉例説呢?
張 比如説,我們沒有拍做遊戲、講故事,一百個導演,都會去選擇那個。上課不拍,這雖然是幼兒園生活中最主要的東西,但因為它有教學大綱,很容易拍得概念化。好,你別的課不拍吧,圖畫課、音樂課總得拍吧,然後就是這六 一節總得拍吧,過年你得拍吧,那是對於孩子來説非常重大的節日,可後來我覺得還是不拍。為什麼?不是説我們故意不拍。過六一應該是客觀的,應該可能愉快,但是問題是我們今天的六 一,非常要命的是成人化了。其實六 一是給成人看孩子們的“歡樂”表演,成人按他們的想法,以為孩子是快樂的。孩子們集體跳舞,先排練兩個月,其實是很痛苦的一個過程,哪是什麼快樂啊?還得笑。所以都成人化了、模式化了,這就是概念。因此,我就捨棄了一切概念的東西。排練呢,一百個導演都會去拍,我不拍,卻拍那個不排練的孩子,把別人的排練當作他的前景,要去拍大家都看不到的東西。我還基本不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