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剛換成“樹葬”概念的龍寺公墓

外地人怎麼也想不到，公園的背後竟然是大片墓地

　　本報記者 李勇鋼 文/圖

　　最瘋狂的時候，幾乎一夜之間，200多塊出售墓地的廣告牌排滿了焦作市中的一條主幹道。當地一些市民説，墓地廣告覆蓋之集中讓人不想看都不行。

　　近年來，焦作等地關於村民擅修墓地賣錢的事情不時被媒體披露。但奇怪的是，在批評和質疑聲中，非法墓地非但未銷聲匿跡，反而越來越受當地市民歡迎。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這些非法墓地誕生，而政府的監管又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非法賣墓地正在成為河南省焦作市郊區一些村民暴富的産業。

　　8月16日，焦作市殯葬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和焦作市民政局聯合發佈公告，公佈了當地7家非法公墓的名稱，並提醒市民不要到非法公墓購買墓地。據當地人介紹，當地管理部門已不止一次發佈這樣的公告了，但公告發出後能安靜一些日子，但不久後又捲土重來，且生意很好。

　　在河南省焦作市等一些地方，這種由當地農村村委會或私人出資修建的非法墓地還有一個名稱叫“小産權墓”，即雖不受法律保護但卻是既成事實。

　　距離焦作市區2.5公里的縫山公園北麓，是“小産權墓”的“重災區”，有三家村建陵園以及為數不少的私人墓地。

　　站在縫山公園山頂，南可鳥瞰焦作市區全景。而北望，在一片蒼綠的灌木林中，星星點點地露出一些白色的石頭。9月3日，山頂上一個賣飲料的攤販告訴記者，那都是墓地，白石頭是砌墓的花崗岩。“等樹葉子落完了，滿山看上去都是墓地，有好幾千個！”“這幾年反而越查越多了。”公園裏打掃衛生的何煥煥説，經常有市民翻過公園去後面的墓地上墳，也有人通過這裡去“買墓地”。但最近上面查得嚴，去的人也少了。

　　公園緊挨著墓園

　　縫山公園原來叫北山，曾是焦作市最大的採石場，生産的石灰曾為該市城市建設立下汗馬功勞。

　　進入21世紀，由於城市發展需要，北山採石場被叫停。而此時，北山已是滿目瘡痍。當地政府重新規劃設計，把廢棄的採石場改造成了一個公園，供市民散步鍛鍊。當初有人建議，在山頂做了一個“手術針”形狀的巨型不銹鋼雕塑，意在用這枚巨針將原來被折騰得面目全非的山體縫合起來。“縫合”辦法是植樹造林。經過幾年的打造，北山的“傷口”在綠色植被的滋潤下日漸癒合，昔日的採石場越來越像公園了。縫山公園的名稱便由此得來。由於距離市區很近，這幾年來公園日漸成為當地市民遊樂休閒的去處。

　　但這樣舒適的日子沒過多久，縫山公園北麓，私家墓便連片地肆意擴張。“這些墓群都是近兩三年起來的，剛開始很少，都沒在意，2008年呼啦一下就多了，因為有市場！買的人很多。”9月3日下午，縫山公園管理處工作人員王師傅告訴記者，從去年開始，他就經常聽到遊園的市民發牢騷，認為這些墓地大煞公園風景；而自從墓地越來越成規模，來公園的人也沒有以前多了，許多人認為靠近墓地的地方不吉利，陰氣重。

　　據其講，公園北麓的土地基本都是焦作市周邊幾個村的，涉及面積太大，地方政府和公園都沒有能力徵用。

　　記者順著公園北麓一條空曠無人的土路向前走，約1公里處就遇到一處被圍墻圈起來的院子。院子的面積看上去很大，內外都種滿了蒼綠的松樹和柏樹。帶路的當地青年神秘地對記者説，這就是龍寺公墓，裏面有幾千個墳塋。

　　儘管當天的龍寺公墓門前空無一人，但從門前的佈局看，一度還是很熱鬧的。門前有一家門店很窄的小賣部，還有一家涼皮店。見有人來，涼皮店的大姐站起來又坐下去，然後又埋頭去做她的針線活了。“聽説這裡有墓地賣？”記者向一個小賣部老闆打聽，老闆搖了搖頭説不知道。

　　帶路的青年拉了拉記者的衣角，等走到一邊後才説：“人家聽出來你是外地人了。”

　　據其講，在縫山公園北麓，被政府認定為非法陵園的有三四家。近年來當地植樹力度加大，這些墓地都掩藏在樹林深處，如果沒有當地人帶路，很難找到。

　　“種骨灰”能致富

　　在縫山公園北麓的山地上，規模最大的當屬龍寺公墓，由當地龍寺村村委會開發管理。

　　龍寺村村民陳學江説，該公墓始建於2000年前後，起初是為村民修建的“公益性墓地”，即在農村建立的、向當地村民提供的非營利性公共墓地，只可以向當地村民提供而嚴禁出售。

　　“我們都是農村人，都有土地，去世後再花錢去買墓地不划算，而且我們也買不起。”陳學江説。

　　據陳學江回憶，龍寺公墓從無價變有價是在2002年前後。當時，村裏有個在外面工作多年的人去世了，買不起國有陵園的墓地，於是託人回村説，想把骨灰安葬在村裏的公墓裏。

　　死者的其他親屬都生活在村裏，且人緣好，村幹部和大傢伙就同意了。家屬很感激，給了村裏500元錢，説是以後逢年過節上墳的“打擾錢”。當時，焦作國有陵園的價格普遍在5000元左右。

　　從此，龍寺公墓“不對外”的慣例被打破。一些和村民沾親帶故的，在外工作年老還鄉的，還有託人找村幹部的，紛紛來龍寺公墓“求墓”。

　　村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墓地可以賣錢，而且比種莊稼、種果樹收益都好。

　　從2006年開始，龍寺公墓在原有基礎上開始擴張，墓穴從300個增加到2000多個，而該村總共只有1000口人。賣墓也由“地下”轉為“半公開”。價格從起初的“看著給”到後來“不同位置不同價格”。這裡的“位置”即“風水”，“風水”越好，價格越高。

　　在“要想富去賣墓”的誘惑下，附近其他幾個村子紛紛效倣，將本村公益性墓地或自行“裝修”，或招商引資由個人出資修建，開始對外出售。這些村民自建自用、不能出售的墓穴，當地人稱為“小産權墓”——不受法律保護，但已是既成事實。

　　據本報記者了解，在焦作市縫山公園北麓，已具規模、以公益墓地名義出現的“小産權墓”至少有三家。除龍寺公墓外，另外兩家分別為“春陵生態園”和“洪河村仙鶴嶺陵園”。如今，這三家村建陵園的墓穴合計超4000個。

　　據陳學江講，目前縫山北麓一塊墓地的造價一般2000元左右，售價3000到10000元不等。個別“風水”好的，幾萬元也賣，最貴的17萬元。但就這樣的價格，和政府審批的惟一公墓鳳凰山陵園相比，價格上還有優勢，更主要的是地理位置方便。

　　陳學江還説，前幾年附近幾家陵園對外賣墓地幾乎是公開的。有一年，多家陵園還集體到市區做戶外廣告，公開出售墓地，曾引起很大爭議。

　　賣墓的錢除了給村民們搞一些福利和建設外，年底每戶還能分幾千元，因為土地是村集體的。“2008年，我們家三口人分了8000元。”陳學江説，利益是當地村子開發非法墓地的最根本原因。

　　龍寺村村委會負責人在電話裏拒絕了記者的採訪，“沒啥説的，也不方便説，就那樣子了！”

　　近年來，隨著焦作經濟的發展，市區周邊農民越來越感覺到了發展村級“産業”的重要性。但當地一沒有龍頭産業帶動，二沒有大企業來落戶徵地，急於脫貧的村子於是在土地上打起了主意。在種糧食賠本、種果樹利潤太小的情況下，一窩蜂地建墓“種骨灰”，將賣墓地作為經濟增長點，沒想到利潤一下子翻了三四倍甚至數十倍。

　　“這都是利益之爭”

　　和全國許多城市一樣，高價“購買墓地”已成為焦作一些市民的負擔，也是許多老人心裏的疙瘩。“前幾年努力賺錢給孩子買房子，如今還要考慮自己死了骨灰往哪兒放！”72歲的馮老漢説。據悉，焦作唯一一家經國家民政部門批准的鳳凰山陵園裏，最便宜的一塊墓地價格3000元，而價格最高的則已超過10萬。

　　鳳凰山陵園距離焦作市區25公里，地處修武縣深山裏。一進入陵園，記者明顯感覺到，這裡儘管身份“合法”、環境幽雅，但和那些非法墓園相比，卻出奇的冷清。漫山墳頭，不見一個人影。看門的師傅説，“生意淡得很，有時一星期都沒一個人來！”

　　鳳凰山陵園管理處的張姓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鳳凰山是焦作市惟一依法審批公墓。按照城市人口年死亡比例計算，墓穴數量夠焦作市再用80年。

　　談到非法墓地，該工作人員抱怨説：“非法墓地導致土地嚴重浪費，嚴重影響了公園的休閒功能，也嚴重擾亂了當地的殯葬市場管理。”

　　競爭者的出現，“擾亂”的後果確實“嚴重”——山外的“非法陵園”生意火爆，而這個“合法陵園”的生意卻日漸清淡。

　　有人説，是“非法的“搶了”合法的“生意。龍寺村村委會一負責人不這麼認為，他説，“這都是利益之爭，説我們影響了他們的生意，可以理解！但絕對不是我們搶，都是需要墓地的人主動上門來的。”

　　為啥這麼多人願意買非法墓地？鳳凰山陵園張姓工作人員認為，主要是交通比較便利；另外，政府管理部門“下不了手”。“每年都説要堅決查處，但後來都沒有實際行動和結果。”至於售價較低，則是因為非法公墓沒有徵地費用，管理費用低，相對成本低。

　　此外，“市民認識不到位，非法陵園建在集體土地裏，説不定哪天國家有需要就會徵用，到時候將被無條件拆除，一點法律保障都沒有。”

　　對此，一些市民卻不悲觀。記者和當地一些購買非法墓地者攀談，他們認為主要原因一是圖便宜，二是方便。就在縫山後面，逢年過節上墳很方便。當被問到就不擔心有天會被拆除，受訪者堅定地説：“怎麼可能，裏面安葬了那麼多的人……”

　　有人認為，是鳳凰山陵園墓地太貴。該張姓工作人員並不認同，“定價都是物價部門批過的。”

　　當地知情人士説，壟斷地位導致鳳凰山把墓價定得很高，雖然墓價從3000元到10萬不等，但3000元的經濟型墓地很少，價格多集中在5000元到10000元之間。

　　他認為非法墓地走紅原因有三：一是價格便宜，非法公墓一個4米4米的墓地，只需要2000元至3000元，而這一墓型在正規公墓要16萬元以上，即便是國家規定的1米1米墓型，正規公墓也要賣到6000元至7000元之間。

　　二是非法公墓允許死者家屬偷葬遺體，對一些反感火葬者很有吸引力。

　　三是民政部門執法很軟弱，甚至根本沒人下去查處。

　　知情人還説，競爭還凸顯鳳凰山陵園“服務質量有待提高”。他舉例説，2007年該陵園為一名死者刻製墓碑時，誤把另一名老太太（尚健在）當成了這位死者妻子，將其名字刻在墓碑上，引起家屬極大不滿。從此這家合法陵園“亂點鴛鴦譜”的服務質量在當地開始流傳。

　　禁令之下改“樹葬”

　　焦作的“小産權墓”一度引起了媒體的關注。當地政府為此多次開會尋找解決辦法，結果發現要想徹底解決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焦作市民政局社會事務科一工作人員説，焦作市沿山的非法公墓已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原來主要集中在比較偏遠的山裏，2003年政府組織相關部門聯合取締了一次，這些非法公墓的勢頭曾得到了遏制。2006年再次取締，從最早的十幾家取締到8家。

　　非法公墓規劃佔地超3000畝，實際用地1000畝，墓穴總數近萬個。“主要集中在縫山公園北麓一帶，面積大，不好管理。”該工作人員説，這些非法墓地和村民的公益性墓地攪在一起，很難認定。“中國人都講入土為安，一下子要對那麼多墳地開刀，可能許多人都不願意！”

　　龍寺村村委會一負責人認為，這些非法墓地之所以難以取締，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主管部門的幹部都有親屬在我們這裡安葬著，你説能取締嗎？”他説，可以規範，但無法取締。“春陵生態園”的看護人告訴記者，園裏安葬著當地不少公務人員的親屬，“都是托關係找來的，我們村都得罪不起！況且人家也是給錢的！”

　　焦作市民政局社會事務科這名工作人員也承認，這幾年在附近公益性墓地中買墓穴的市區幹部不少，裏面的關係很複雜，“我們如今能做的工作就是通過公告，奉勸大家去合法公墓購買墓地！因為取締必須聯合公安、土地和林業等部門，他們才有執法權。”

　　9月3日，焦作市召開清理整頓非法公墓會議，即日起計劃用3年時間分期分批把非法墓穴遷移出去。

　　焦作市民政局的一位官員説，清理整頓談何容易！“很頭疼”，因為“每個墓地都涉及幾個甚至十幾個家庭，一個大型非法公墓就涉及幾千個家庭，遷墳絕不是一句話的事”。

　　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扒墳掘戶”為頭等忌諱，遷墳要與家屬“溝通”，還會涉及幾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的費用，需要綜合考慮。

　　禁令之下，龍寺公墓等幾家村級陵園宣佈“停業”。龍寺公墓不久前剛更名為“龍寺林陵樹葬區”，推廣“樹葬”新概念。“樹葬區”守門人告訴記者，他們只負責看門，墓地業務已停止，具體啥情況不知道。

　　焦作市洪河村村幹部郭成反問記者，地是我們村的地，荒草長得一人多高從來沒人過問，如今作墓地用怎麼都眼紅了？郭成承認他們村的“仙鶴嶺陵園”有出售行為，但價格都很低，基本上都是賣給了家庭經濟狀況不好的熟人，而且都是“雙方自願”。

　　“人家一個墓穴賣幾萬十幾萬都沒人管，我們才賣幾千塊，怎麼倒成為我們的錯了？”郭成説他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