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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窮畢生之力於書法創作之中,力學于漢、魏、晉、唐、宋、元、明百家之長,橫跨碑帖兩大派系。以一代大書家的經驗智慧,論及書學,則落實于用筆運腕臨習碑帖之道,不言玄虛之理。
當清中葉以降,書人厭薄館閣流派,因以遷及二王虞趙董之體,尊碑抑帖之説,如日中天。民國以來,沈尹默以其遍習碑帖之經驗,作《二王法書管窺》一篇,評析二王書法淵源及成就異同,並提出如何學習王字的經驗談,可謂在理論及實踐中,繼承併發展了二王派系的行書藝術。
一、 溯二王、重褚顏
沈尹默自述學書過程,自幼從歐陽詢《醴泉銘》、《皇甫誕》等碑入手,二十五歲後,雜臨漢魏六朝諸碑,並精心臨習《大代華嶽廟碑》數年,三十五以後,遍臨褚遂良傳世諸碑,同時得見唐宋名家真跡,及故宮法書名跡等,眼界大開。並雲六十以後,始窺見前人一致筆法。于米芾七帖,得知下筆處為關鍵;於懷素小草千文真跡,玩其使毫行墨之意趣,明腕運之妙理:晚年溫習前賢書法理論,如右軍“左轉右側”之用筆,為書學不傳之秘。
沈尹默學書不限于一家,且無任何先在之成見。早年亦曾“雜臨漢魏六朝諸碑帖,不以愛憎為取捨”。一如其《柬植之》詩云:“轉益更多師,俯仰四十年,藝精良近道,探珠龍在淵。”
然而在轉益多師及不斷的筆墨點染之中,沈尹墨對中國書法史,有了透徹的了解,並對重要書家有一番自己的認定標準。
沈尹墨在《談談魏晉以來主要的幾位書家》時雲:“近代通行之楷行,自覺以鐘繇為祖,而羲之繼承之,今以流傳之鐘帖,大概為臨寫本。故只好從羲獻父子説起。羲獻父子,師法鐘繇,加以改革,而目一新。褚遂良承接二王之業,兼師史陵,參以己意,乃創立唐規模,傳授到了顏真卿,更為書法史開闢了一條嶄新大道。故敘述楷行以及草書的書家,必須首先著重二王及褚顏四家,才能使學者明了歷代書法演進的軌轍。”
沈尹默著重二王及褚顏四家,可知其以楷、行、草為中國書法藝術之正宗,其間對篆隸則少論及。曾雲:“四體寫得一樣好的書家,從古及今是很少很少的。這不是沒有理由。因為篆、隸、楷、行,究竟是四種迥然不同的形勢,各有所尚,很難兼擅,……八法是為今楷設的,其筆勢不但要比篆體多出許多,也比隸體要多些,楷書自然可以取法篆筆的圓通,也可以取法隸體的方峭,然斷不可拿來直接使用,還得要下一番融會貫通工夫,始合楷法,……。”
沈尹默並不以為要順書法史之發展,先篆隸,再學行楷,原因即在四體之筆法、筆勢皆不同。
沈尹默一生致力於楷、行、草,並且博采眾人之長,對書法家,則存著通變的評鑒標準。通者,能領悟千古一心的筆法之道;變者,即能創造新的法度規模,開新局面。沈尹默對於二王及褚顏的推崇,正出於此通變的角度。沈尹默曾雲:“凡是學書的人,首先要知道前人的法度,時代的精神,加上個人的特性,三者必須結合起來方始成功。”所謂“前人法度”即指筆法。又雲:“羲之的成功,是由於潛心師古,得到了古人真正書法,運用這些法則,來創造自己的新體,就是篤守其不可變的——筆法,儘量變其可變的——形體。”
而右軍如何變造新體呢?沈尹默引述張懷瓘《書斷》,敘述右軍學書之歷程,在於能“剖析張公之草”、“損益鐘君之隸”、“運用增華”、“精研體勢”,所以“能增損古法,裁成今體”。《書斷》雲:“開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損古法,裁成今體……然剖析張公之草,而穠纖折衷,乃愧精熟,損益鐘君之隸,雖運用增華,而古雅不逮,至精研體勢,則無所不工,所謂冰寒于水。”
沈尹默認為羲之書法“兼撮眾法,備成一家”,能為萬世宗師的原因,在於他能將平生博覽所得的秦漢篆隸各種不同筆法妙用,悉數融入于真行草體中,形成融合時代精神及個人特性的風格,也奠定魏晉行草書的新典範,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而子敬則精於草法,得與其父並稱“二王”。沈尹默雲:“初由其父得筆法,留意章草,更進而取法張芝草聖,推陳出新,遂成今法。”並引張懷瓘《書議》詳析,子敬在於能“窮偽略之理”。偽者,謂不拘六書規範;略者,省並點畫屈折,而“極草縱之致”,所以,“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於草,開張于行”,于“筆法體勢中,最為風流者也。”
沈尹默雲:“子敬耽精草法,故前人推崇,謂過其父,而真行則有遜色,此議頗為允切。”
二王風格不同,然各領風騷,從書跡中觀察,沈尹默指出右軍用內擫,大令用外拓。沈尹默雲:要用內擫法,先須凝神靜氣,收視反聽,一心一意地注意到紙上的筆毫,在每一點畫的中線上,不斷地起伏頓挫著往來行動,使毫攝墨,不令溢出畫外,務求骨氣十足,剛勁不撓,前人曾説右軍書“一榻直下”,用形象化的説法,就是“如錐畫沙”。
內擫之功,在立定基礎,而較嚴謹含蓄,欲顯自然物象之奇,則發展外拓。沈尹默雲:“外拓用筆,多半是在情馳神怡之際,興象萬端,奔赴筆下,翰墨淋漓,便成此趣,尤于行草為宜。知此便明白大令之法,傳播久遠之故。內擫是基礎,基礎立定,外拓方不致流於狂怪,仍是能顧到”纖微向背,毫發死生”的妙巧的。外拓法的形象化説法,是可以用“屋漏痕”來形容的。”
二王在內擫及外拓上書風之差異,亦使後人在學習上得以博採眾長。沈尹默以為會通之道,在於腕運之理。沈尹默論書詩云:“落筆紛披薛道祖,稍加峻麗米南宮。休論臣法二王法,腕力遒時字始工。”又雲:“無論內擫外拓,這管筆,皆非左右起伏配合著不斷往來行動,才能奏效。若不解運腕,那就一切皆無從做到。”
沈尹默評析二王書風,仍不忘落實于執筆運腕之理。
沈尹默對二王之推崇,由郭沫若引起之蘭亭序真偽論爭中,亦可見一端。詩云:“沙門且莫喜洋洋,禊貼仍歸俗姓王。萬卷枉經今日眼,千金惟買古時方。不勞文外尋矛盾,且聽人間論短長。卻怕謝公批札尾,何來鼠子敢跳梁。”按“沙門”指依規出家修道之人,此指隋僧智永。郭沫若《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一文,認為《蘭亭序》是偽跡,並以為依託于智永,沈尹默以調侃之語氣否定此説法,並肯定《蘭亭序》仍為王羲之所作。對於郭沫若紛紛在書籍碑帖中找論據,著其張目,以為不足信。又雲:“蘭亭聚訟鬧洋洋,今日連根鏟大王。虞寫褚臨都是幻,鼠須繭紙定何方。隸行異代殊妍質,碑簡分工各短長。二篆八分相遞讓,不然安見宋齊梁。”此四句寫《蘭亭序》之論爭,否定了羲之所作之事,及唐虞、褚的臨本。後四句從書體演變説明,商周大篆和秦代小篆、漢隸等,逐步為新興書體所取代,而行書在漢末已漸次萌芽,至六朝已臻成熟。“論戰何分南北洋,更無人事涉張王。交鋒專對《蘭亭序》,卻病多求海上方。胸有疑團文脈亂,言符事實理由長。誠然好辯原非惡,軻也棲遑枉論梁。”在此詩中認為《蘭亭序》之論爭,並不依循筆法結構來分析,而專從迂闊無邊的史料上求證據,猶治病不治其根,而求於海上方。所以“胸有疑團”,難免證據不足,文章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