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中國網絡電視臺|網站地圖 |
客服設為首頁 |
經常有朋友到我的書齋小坐,喝茶聊天,談談書畫詩詞,説一些無關宏旨的事情,這種狀態使我感到很愜意,與我白天工作的情形截然不同,就像換了一個人、換了個時空。我需要放鬆,無論寫字寫詩還是深夜裏看電影,都是一種宣泄、一種化解,這樣的心態注入到我的字跡裏,就是一種隨意的面目。隨意不是我追求的書寫風格,隨意是我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的內心狀態,至少是業餘生活的狀態,它讓我樂觀、充實而安然。
我越來越退到或進入到寫字狀態,而不是在刻意地創作作品了,我在寫字,寫自己的詩文和自己喜歡的詩文。我想書法終究不是一種可以模式化批量生産的産品,不是一種技術意義上的熟練工種,書法的真正生命力和魅力,與人本身密不可分,它關乎精神和文化層面,關乎人的際遇和感悟,關乎寫作時的心情與環境。這不是故弄玄虛,把書法神秘化很無聊,我只想將它人本化、人文化。我常讀帖,透過字跡讀右將軍、蘇居士、顏丞相的一次病痛、一段失意和一份悲壯,脫離了這些審視和體悟,單純從書體和點線去看《喪亂》、《肚痛》、《祭侄》、《寒食》等帖帙,就太單薄、太不值得頂禮膜拜了。通常的書史只以作品論,僅談及章法筆法,或簡述書家生平。我想書史應串聯起書家在大歷史背景下的個人悲欣險夷,觸及書家個人的成長史與心靈史,乃至他的時代及屬地的截面,否則怎能辨別《多寶塔》、《顏勤禮》、《大麻姑仙壇記》的遞迭與高低所在,怎能探詢到《平復》、《蘭亭》、《爭座位》等勾畫塗抹處的真意與遙遠的生命訊息。書法依附於漢字,書法更依附於人,無論民間的刻磚、手寫的經卷、知識分子的詩文稿本、官宦黎民的往來手札,無論身份、性別、心情還是學問,傳之後世,為人們所景仰神馳的,必是天人合一、心手相映、文字交輝的構築和痕跡,書卷氣也好、逸氣也好、廟堂氣也好,都不是創作狀態下所能充分地、真實地、客觀地體現達到的,它取決於自然狀態下的人,是一種下意識的真氣流衍,是我們望眼欲穿的彼岸。
隨意並不是漫不經心或可有可無,而是以心靈為背景的書寫狀態。這種狀態平和而激越,在歡娛中深藏著濃重的憂患與無言的感喟。歲月和際遇讓我越來越緘默,無論對生活還是藝術,我羞愧於過往日子裏的偏頗和衝動,又珍藏著那份執著與純粹,面對博大精深的藝術傳統、瞬息萬變的世界和深不可測的未來,我驚見自己的淺薄與渺小。我不敢奢望改變什麼,甚至不敢奢望改變或超越自己。因此我在隨意中等待、守望,這種狀態可能更加真實,更加行之有效。讓書法與生命的細節水乳交融,讓吟哦的聲律在夜風中輕輕消散,書寫的日子就豐富起來,指間就充盈著一股力量。上周我的父親病重住進301醫院,我掙紮在希望和絕望之間,心力交瘁。我感謝父親,是他在那個文化藝術空前荒蕪、備受冷漠的年代,手把手教我習字,引領我進入探索漢字書寫藝術的無垠領域。我至今記得第一次因書法獲得的獎品是一隻陶瓷筆筒和兩本《草字彙》,而更大的獎勵是讓我受到草書大家王廷風先生的關注和指教,我感謝廷風先生,感謝韓兆沛先生、李振績先生、于植元先生和我的高中歷史老師陳錦楓先生,在我的少年時代給我以彌為珍貴的啟蒙和訓導,他們如今已進入暮年,看不清了、走不動了,于老已經作古,時常令我追思懷念。我何時長成了青年時的他們,變成了他們的喜悅與希冀。我的父親又回到了家鄉鞍山,此刻正躺在病榻上,印有我書法、詩詞作品的書籍盛滿了兩個書櫃,閱讀它們幾乎是父親晚年生活的全部內容,這也許就是生命的輪迴吧。
而今我更真切地感謝生活,在我漸近不惑之年的時候真的漸漸不惑了。那些曾經執著追尋過的名與利在消解,在讓位於生活的真實、生命的真實。在午夜的燈下,在書齋淩亂的書叢裏,我浸漫于碑版墓誌,透過熟悉而斑駁的字體,讀一個人的一生或一次宏大的祭祀、一個改變王朝命運的事件,那些堪為典範的字體開始模糊了,而那些人間故事、王朝背影清晰起來、鮮活起來,雖然不過幾百字或寥寥數語,卻道盡滄桑沉浮,直令唏噓扼腕,手筆非凡。還有那些文稿手札,比如《黃州寒食帖》,我似乎能看到東坡先生清癯臉上的無奈與霜冷,能聽見他腹內咕咕的聲音,那個寒食之日,那個異鄉清寥之夜,一代文士的輕嘆和堅忍,怎能以簡單的臨摹可以體悟與承載,那分明是幾個世紀前一個人的內心獨白和際遇的影像。而更多的時日,我隨意地抄寫自己或某某的詩詞,日復一日,不擇紙墨、不計筆硯,沒有緣起,睏倦了便伏案睡去,又在黎明前的炎熱或清寒中突然醒來。書房是我公務之餘的棲息之地,墻上張挂著一塊幾平方米的幕布,幾年中我看了幾百部電影,剛開始還是儀式般的觀看和欣賞,到後來,投影機的沙沙聲隱退了,整個身心融入到畫面和情節中,時常在劇終時,才拂得一臉冰涼的淚水。有人説演電影象經歷了另一次人生,而看電影又何嘗不是,只要用心,只要放鬆。在獨處時不感到孤獨,在喧囂處、在盛大的場合卻形影相吊,不知身在何處,我在警惕這種感受,也欣喜于這種感受。做精神的獨行者,在闌珊處望萬家燈火,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同樣真實的兩面,隨歲月輕揚,隨意到不留痕跡,隨意到時時刻刻,這也許正是我對生活和命運的感恩。
隨意的日子,不是消極的,不是遁世的,不是盲目的,隨意是積極、歡娛、自由並充實著的快意行程。我們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中國,幾千年間的人們,無法想見、無從經歷今日世界的變化,世情倫理、環境技術,從表象到深層、從物質到精神,我們會無所適從麼?我們會悲觀迷失麼?不會。我們失去了農耕社會的空靈與安祥,我們承受著瞬息萬變中的碰撞之苦、裂變之痛,而我們也在盡享當代文明的恩賜,在稠密地安排著日子,從北京到紐約只需要十多個小時,各式媒體將信息和知識鋪陳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一生的感知和閱歷要超過王逸少或徐文長的幾生幾世。我們的視野已穿越深邃的太空,我們的雙腿可以跨越大洋和世界的屋脊,縱然有再多內心的拖累和沉鬱,只要在飛翔後安靜地擇一隅小坐,飲一口清茗,向我們的親人朋友、向窗外的綠蔭彤霞、向我們熟悉的字跡和畫卷投去深情或隨意的一瞥,便是一份珍惜、一份熱愛、一份真實,不必問今生來世。
詩的妙處不在詞藻的堆積和編排,而在蒸騰于文字之上的思想的光華、心志的演繹超越。書法更是如此,如果我們僅從文字形態上掌握了書寫的技術,書法何以成為藝術,何以令萬眾傾倒癡迷?在全球化的今天,視覺藝術的泛起使書法的形式感顯得非常重要,而書法作為中國傳統藝術的獨特屬性,要求我們必須關注和堅守它民族的、文化的、精神層面的博大內涵。我所謂的隨意書寫狀態,是一個體悟和實現的通道,我在生命裏遊走,在字陣裏遊走,在隨意而任性地徜徉時,便會有許多貌似堅固的東西,在身後轟然跌落為碎片。
2005年8月于頤園(作者:王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