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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其大,養其厚——對話王家新

發佈時間:2013年08月05日 17:09 | 進入美術論壇 | 來源:中國書畫 | 手機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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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書法

       時間:2011年12月20日;地點:北京王家新工作室

       縱觀歷史上在文學藝術方面有大成就者,除其在所成就的專業上具有高超的技法外,于政治、社會等人文類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皆有深厚涵養;同時他一定關心社稷民族、關心庶民百姓、關心天地宇宙。識其大而養其厚,其作品才可能具有深刻內涵,直搗人的靈魂。書畫家的襟抱學養最終將決定其創作成就的高低。技,易;道,難。道在學養,學養的差異有如花盆裏的土與大地之土,盆中土所生出之木必有限,因其養份少;大地之土方可生長出參天大樹,緣其厚。

       王家新先生自幼研習書畫,具備很好的筆墨功力。而從本科到博士所學者乃財政經濟,其學養涉及到哲學、歷史、政治、經濟、文化……如此之學養化于筆端,則其字即不觀亦可推知也。

       張公者:我知道您每天都會抽時間讀書,無論工作多麼繁忙。

       王家新:我想這是一種情結了,我曾把讀書和寫字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詩意地棲居”吧。

       張公者:一個人的學養最終決定著其藝術創作所能達到的高度。一個不讀書的人,作品中就會缺少文氣、書卷氣,也往往會流於淺薄與匠俗。一位朋友講:人在30歲之前基本的世界觀都已經形成了。而30歲之後,人與人之所以又有不同,有的人境界在提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讀書。讀聖賢之書、讀經典之書,讀哲學、讀史學、讀文學。中國古哲先賢莫不如此。

       王家新:中國傳統文化、傳統藝術確實與西方有不同,比如古琴,小的時候不懂,過了“不惑”,才明白古琴是彈給自己聽的,它的境界是“不為悅人而悅己”。只五根絲弦卻不單調,是一種生發、排遣,是心緒的抽繹、靈魂的縈繞,直指內心,不需有聽眾。而鋼琴、交響樂便適合被聆聽,即使天才的肖邦,也需要在貴族們的廳堂、在情人的注目裏“炫技”,用手指的舞蹈博來掌聲,那麼二者誰高誰低?無需回答。比如深夜裏閱讀典籍,如果只當做獲取知識的方式便有些單薄了。我理解“慎獨”不單指品德操守,也指一種私人生活方式的堅守,閱讀生活便是一種狀態、一種修為。中文典籍那柔軟的宣紙質感、微黃的色澤、特有的書香,短暫的人生會因之變得從容豐盈,生活工作中的不如意便會因之消弭、疏離。這份歡愉無法言喻,當成為習慣,便是一種癮、一種癡,可入定、可清狂。這種狀態不是消極遁世的,是積極快意的,“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自得其樂便好。

       張公者:您剛才的一番論述,表明了一種信仰,這種信仰可以轉化成無窮的力量。信仰,是崇高的。

       王家新:我們這代人生命的最初背景是“文化大革命”,成長和求學的背景是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工作和生活的背景是世紀之交、民族復興和市場化、全球化。“文化大革命”時期可能是中國人最無敬畏、無信仰的階段,“人定勝天”是對自然的蔑視,“破四舊”、“批孔”是對民族、歷史以及文化傳統的輕賤和決裂,儒、釋、道等宗教意義上的信仰空前滅寂。如果講信仰,只有對毛主席的信仰,銘心刻骨、執著虔誠;如果説崇高,是一種基於革命理想的崇高,浪漫而純粹。缺乏理性的盲目信仰、缺乏思辨精神的崇高,會使一個民族跌入偏執、迷信甚至癲狂的境地,因此説那十年是浩劫、是國家民族的災難。但如果以大歷史的視野審視,那個年代的生活也因著一種精神的力量、信仰的力量而生發出一份純粹、昂揚和崇高。我看過我父母(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他們的鬢髮、面龐、衣著都整潔利落,尤其是眼神,洋溢著滿足、幸福和對未來的嚮往。我想,一方面是因平等、公平的階級秩序對物質生活匱乏的消弭,更重要的可能是高於物質生活之上的精神力量的反映,是激情燃燒歲月的傳神寫照。

       張公者:那個年代人們活在精神中,在那個年代也是圍繞著領袖在進行文藝創作。

       王家新:由此我想到一位外國美術史論者的一種判斷,他説,20世紀最偉大的藝術作品在中國,藝術家們以對他們的領袖、對中國共産黨的無限熱愛和宗教般的信仰,創作出一大批美術或舞臺藝術精品。我翻閱了建國以來的美術畫冊,重新看那些現代京劇、電影,感覺他的判斷有道理。當時的藝術作品,拋除極“左”思想不論,也有許多可取可貴之處。

       張公者:偉大的藝術作品一定具備深邃的思想,很多偉大的藝術品是歷史的記錄。當然,偉大的藝術品一定是具備高超的技法,這是前提。20世紀是人類發生重大轉變的時代,中國更是如此。在美術創作上,出現了具有歷史意義與高度的畫家與作品,像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潘天壽、李可染、林鳳眠等等。您談到“文化大革命”時期一些作品,它們的“純粹性”不容否認,沒有受到今天的市場與金錢的“干擾”。

       王家新:當下藝術遭遇市場和金錢,藝術家面臨新的挑戰和考驗,這對他們而言是殘酷的、煎熬的。很多人在為生計、名車、豪宅奔波,書畫家的潤例以平尺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張公者:藝術和經濟的關係,是由來已久的話題,也是觀照藝術作品的一個角度。

       王家新:藝術經濟早已有之,從唐代碑志書丹,元趙孟緁為寺廟寫經,明吳門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取費描繪莊園庭院、人物寫真,還有最具代表性的“揚州八怪”,以大運河沿岸漕幫鹽幫的商人為“衣食父母”,就是李漁説的文人“打秋風”。你附庸風雅,我按勞取酬,雙贏兩得。利益驅動也能出精品,但我可能太理想主義或極端了,我還是認為好的或純粹的藝術,是要發于內心的,一定是主動式的傾訴宣泄,像文藝復興時期宗教題材的穹頂畫,像生前只賣出一幅作品的梵高的繪畫(唯一的買家是他的哥哥),才能求得來世名,而不是“現世報”。我們頂禮膜拜的《蘭亭序》、《祭侄稿》、《寒食帖》,乃至《奉橘帖》、《喪亂帖》、《韭花帖》、《自敘帖》,這些並不只是精品,更是經典。言其珍貴,不僅因為年代的久遠,更重要的是創作動機的非功利性。它們是往來信札、詩文手稿,雖然內容是家常瑣事、個人際遇,卻無世俗氣、煙火氣、銅臭氣,不諂媚、不平庸、不浮華,純粹、感人,堪為典範。能讓我們千百年後在閱讀研習之際,感受他們的歡娛苦痛、聆聽他們的長嘯輕嘆。

       張公者:古人也有潤筆,但他們還保持自己的藝術底線,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也賣畫,但他們的畫格並未降低(仇英的繪畫,可能有“通俗”的地方,並非因為“賣畫”,是他自身學養的問題)。但是到了“揚州畫派”,就有了大的改變,好畫不多,應酬的東西太多了。董其昌也如此,買字畫的多,就有應酬,甚至代筆。另一個原因是,買畫者的欣賞水平也會影響畫家的創作,買者不懂,品位低,畫家若要迎合其口味,自然就降低自己的格調了。不是賣畫的錯,是沒能堅持品格。

       王家新:以“當下”論,“拯救”藝術高貴品格的辦法或思路也有,比如“供養制”。宋代畫院體制下,院體畫家的畫作是“皇家”的奢侈品,因此“政府的國庫”要養人,宮廷畫家衣食無憂,使藝術得以相對純粹。有人反對畫院體制,其實對傳統藝術,公益的、高雅的藝術,極少數的頂級藝術家還是要“供養”的,關鍵是要有什麼機制、養什麼人、怎樣養。另外是“基金”資助體系,再有梵高似的藝術瘋子、癡人兼天才,就要資助,別讓他自己去走市場變成了“正常人”,讓他們去創造去追求“來世”的藝術。再從市場經濟論,要發展“畫廊業”,建立藝術品經理人制。把藝術品生成、創作和經營隔離開,帶上“白手套”,藝術家不參與經營活動,只談藝術不言利,活得簡單些、純粹些、超脫些,真正的藝術家應如嬰兒狀,有赤子之心。天天跑場子、點票子、傍官傍商,都會“非正常死亡”,難有傳世之作。

       張公者:如您所言,“供養制”、“基金”資助以及發展“畫廊業”,這些舉措的確也會起到一些作用,對提升當下藝術創作的品格,具有“拯救性”。但是,在實施這些舉措的時候,卻也不免會有一點痛楚,甚至是疑慮。

       王家新:當然,這些即使做到了,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是一種維護和補救。我骨子裏有很深的“唯藝術論”,我認為根本就不應該有“職業作家”、“職業書法家”之類的稱謂。王羲之、王珣、柳公權、蘇東坡都不是以書法為職業,《桃花源記》、《岳陽樓記》都不是“職業作家”的手筆,卻都成為千古絕唱。論“職業”,就變成社會大生産中的一種“工種”了,與生活生存有關,與偉大經典藝術作品的誕生背道而馳。

       張公者:顏真卿、蘇東坡都不是“專業”的書法家、作家,而就是他們留下最偉大與“專業”的作品。一個不關心國家、不關心民眾,不懂得生活,沒有閱歷的人不會創作出偉大、深刻的作品。

       王家新:學養包括學問、見識、人生閱歷、江山閱歷、氣宇格局、志向操守等,其實精湛的技法本身也是藝術家必備的學養、素質。對書家而言,沒有技法方面的基本素質,學問知識再豐厚、學歷再高也沒用,就像有些碩士博士儘管專業素質不謂不高,論寫字可能還不如少年宮裏學書法的小學生或初中生,這麼説有些偷換概念了。就書畫家論,其知識學問背景應該是中國傳統文化體系,是所謂“十三經”體系,極言到民國時期“狂人”黃侃所説的“八部之外無好書(皆狗屁)”,他説的“八部”是《周禮》、《史記》、《毛詩注疏》、《昭明文選》、《漢書》、《説文解字》、《爾雅》、《周易》,是詩、書、禮、易的核心,雖然是驚人之語,也有他的邏輯道理,眼光也獨到。説到這個知識體系,有人説書法史上的大書家都是大官,王羲之是右將軍且不論,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蘇東坡、蔡襄、趙孟緁、王鐸、黃道周、劉墉,最小也是鄭板橋“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有宰相、大學士、禮部尚書、皇帝的大秘書,甚至包括唐太宗、唐玄宗、宋徽宗等帝王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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