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書法導報》刊發趙學敏先生書《蘭亭序》,後趙先生恰蒞鄭參加中國書協理事會議,因得相見。後以種種機緣,在京在鄭,每得聆聽趙先生談書論藝,受益良多。日前,趙先生經王榮生總編賜示新作品照片,並命作文評論。以趙學敏先生之年長位尊,學博藝淵,余安敢置喙?勉而學焉而已耳。
趙學敏先生幼年學書,師事李楚才先生。李楚才先生為于右任先生書法秘書。李先生並沒有直接以于體傳授,而是教以《蘭亭序》,蓋自源頭做起也。趙學敏先生謹遵師訓,即以《蘭亭序》為日課,居然數十年孜孜不倦,其恒心毅力,可見一斑。後數十年,趙學敏先生任職甘肅,機緣巧合,李楚才先生亦退養隴上。趙學敏先生尊師如故,李楚才先生也課徒愈嚴,緊扣禊帖,一筆不茍,而後漸漸使其遺貌取神,自出機杼。師生如此因緣,令人稱羨。
于右任先生以碑學名世,實亦傾心山陰,其入手趙子昂,即以《蘭亭序》為根基。正以帖學潤澤,碑帖兼擅,于右任書法能縱橫捭闔之中,姿媚躍動,煙霞滿紙。趙學敏學書至今,垂半世紀而不廢臨摹《蘭亭》,源頭活水,汩汩滔滔,受益無窮。
善學者師師之所師,自立主張。藤依蔓附,難成大器,必深植沃土,方可期于遮天蔽日。趙學敏先生之書亦如是。于歷代法書,熟稔于右任各體之外,廣收博采,積不厭厚。其書有唐楷基礎,位置停當,點畫結實,瘦不露骨,肥不剩肉,行列櫛比,斐然成章。又深研魏碑,得骨法深刻,遒勁生獷,行筆如犁,入紙三分。自三代秦漢以降,乃至三原當世名家之書,莫不是用心深研。用是演而為行,溢而為草,勢如破竹,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概。于當世名公,趙學敏先生也有莫大因緣。得李楚才先生指授于前,得延安、西安前賢誘導于中,得舒同、方毅先生提攜于後。浩劫中,趙學敏先生得識舒同先生,執弟子之禮甚恭,數數晉謁舒同先生於“牛棚”之中,奉以紙墨,供舒同先生揮毫。其間追隨伺奉,耳濡目染,眼界大開,書藝大進。後又以工作關係,得以師事方毅先生。方毅先生不僅是傑出領導人,也是優秀書法家,趙學敏先生不唯于工作、學習等方面承其指導,于捧硯抻紙之間,書藝也多受其教誨,其加入中國書協,即承方毅先生親自推薦。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功夫不負有心人,趙學敏先生書法,終於成就。其所以成就,原因蓋有三:其一,垂五十年日積月累,朝勤夕惕,于右任各體、《蘭亭序》、《十七帖》、《懷仁集王聖教序》、魏碑,以及歷代法書名帖,苦讀熟臨,學而能化,化而能用;其二,李楚才、傅更生、劉持生、舒同、方毅等書家、學者,保障了趙學敏始終讀書臨帖並進,道路正確,修養全面;其三,趙學敏先生本著經世致用的儒學傳統,在工作實踐中,飽含激情,以書法奉獻社會。其所成就者,就是厚積薄發,專擅行草,脫胎換骨,自成面目。趙學敏固然傾心於右任數十年不減,然而其書法則並非按模脫墼,複製前賢,而是有所取捨,自成家數。蓋以《蘭亭序》為根本,以“二王”雜帖求生動,以魏碑求骨格魄力,以唐人求寬綽雍容,遂能流動而不輕佻,渾勁而不滯礙,收束而不拘謹,放逸而不支離,所謂文質相濟,道不遠人,庶幾近之。
世謂至人如常,趙學敏先生之書,一例橫平豎直,望之如平常。橫平豎直,言之甚易,為之實難。或有不能平正者,乃變怪其形,虛張聲勢,以眩人耳目,欺世盜名。歷覽名家法書,往往初看平淡,反復不已,乃識其妙,蓋孔武有力者臨陣以搏,正不必聲嘶力竭也。且夫書,風度之物化、向住之凝聚耳。士君子之書,使人望之當生高尚之志、美好之思,因而親風雅而遠濁俗,故書雖一技,可以載道。若使人不可向邇,向之而生嗔怒、仇恨、倦怠、無聊,詎可稱之為藝術?尤其中國藝術,成教化而助人倫,示人以樂境,樂境正在平實自然之中也。昔人云,顏魯公書如正色立朝,有大節不可奪之意,或亦在斯乎?
臨池揮毫,情性乃在,為人做事態度,一一可捫。其性躁者,匆匆不暇,起止含糊,中截不實,輕佻劃過,於是滿紙零亂潦草,荒率不葺。而性定情逸者,乃能從容應對,毫不茍且,其點畫必大書深刻,凜然有出離紙面之感。趙學敏先生之書,正得雍容之致。其用筆出入碑帖,首重深刻,次求靈動,乃以碑求骨,以帖求神。方其馳騁長篇巨幅,心手雙暢,一任縱恣之時,猶能筆筆入紙。因而整篇觀之,見其煙霞風雲,浩浩蕩蕩,而細細品味,則點畫果斷冷峻,令人骨清神寒。此亦看似平易,為之實難者也。
因而趙學敏先生之書,有過人處二:其一,正面示人,不偷巧、不茍且,樸素端方而元氣內含;其二,線條老辣,富於金石味、蒼茫感,如逆水撐船,處處著力,略無懈怠。書到此境,足稱難能矣。如書楊慎詞《臨江仙》,即《三國演義》開篇詞,字間提攜映帶,筆致婉轉多姿,可謂來于山陰;而線條裹鋒殺紙,如洪流決岸,沉酣磅薄,則顯然來于碑學素養。尤其“中”字末筆,跌宕之中,毫無浮滑,不僅顯示了功力深湛,亦見其風度才情。世有書手,往往最後一筆,浪然劃過,藉以炫末技、搏喝采,殊不知雅俗之間,分野亦正在於此耳。書毛澤東《沁園春》,初看長槍大戟,似乎略乏節制,細觀則筆筆到位,酣暢淋漓,正合詞境。
趙學敏先生傾心於右任書法,朝夕臨摹,頗有所獲。《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即臨習于右任之作。然而此時之臨,已非當年之臨,不唯遺貌取神,而且有所修正。蓋略裁其動蕩變化,而加以平正收束。法自於氏來,又不囿於於,此是于右任,又非于右任,也許臨帖的最終目的,即在於此吧。趙學敏先生身為省部級領導幹部,又學習書法行過半個世紀,然而于前賢法書,恭敬傚法,覃思深研,迥不似某些名公巨卿,略能操觚,享受左右陣陣掌聲之餘,即躊躕四顧,洋洋然以為比肩古人。因之,趙先生謙遜誠摯,孜孜不倦,為尤其過人之處。(作者:孟會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