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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發展的動力是多元的,它是由“無數交錯的力量”、“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共同作用的結果。筆者認為,一個書法大家的産生也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在這些合力中,包含著政治經濟、文化形態、意識形態等時代因素;家庭教育、藝術遺傳等家族因素;也包括藝術氛圍、媒體環境、藝術交遊等環境因素。沙孟海也不例外。
沙孟海,1900年生於浙江鄞縣,1992年逝于杭州,以92歲的高齡正好橫跨了20世紀。可以説,沙孟海是中國20世紀書法發展的見證人,他的書法行跡遍及祖國南北,活動於南京、杭州、武漢、長沙、重慶等地,與上層人士頻頻接觸,書法師承交遊之廣,幾乎囊括了20世紀最重要的代表書家。同時,沙孟海集書法家、篆刻家、金石學家、學者、考古學家、教育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本文將沙孟海置於20世紀書法史、文化史、學術史、教育史的多維視野之中,通過時代的嵌入式分析、文化藝術環境的還原與比較,試圖呈現一個立體多維的沙孟海形象。
一、歷史的維度:藝術文化史視野中的沙孟海
在19世紀中葉,法國藝術批評家丹納的《藝術哲學》,確立了從種族、環境、時代三個方面出發的藝術批評原則。他指出:在藝術産生過程中,特定時代的社會風氣、社會精神、群眾思想和審美趨向等,不僅影響很大而且“始終佔統治地位”。所謂時代造英雄,任何一位藝術大家的産生,都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20世紀,風雲際會,社會動蕩、戰爭頻繁,“革命”與“轉型”是20世紀中國歷史兩個十分重要的關鍵詞。就藝術文化來説,一方面帶來了中西方文化劇烈碰撞的陣痛,另一方面帶來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守與反思。
沙孟海就生活在這麼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綜觀其一生,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國共合作、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的誕生、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不同的歷史階段,其一生閱歷了求學、教書、鬻藝、從政、治學等豐富內容,擁有教師、政要秘書、大學中文教授、藝術活動家、書法家、篆刻家、考古工作者、藝術社團領導者等多重身份。長壽的藝術生涯、多重的人生經歷、多維的職業身份,使他的書法篆刻藝術擁有了多個維度,多個維度的擁有不是加法,而是乘法。從今存沙老最早的一件作品“養雲”方磚(18歲作)算起,到92歲去世,有70多年的藝術生涯,“70年只是個時間概念,問題是以沙老不凡經歷,他幾乎接觸了近代到現代所有的書壇宗師,或求教請益,或友朋觴咏,不一而足。”沙孟海一生結識的群體,不僅是書法家群,還有大量的國學大師群體、畫家群體、金石家群體與政治家群體。學者詩人群體如朱臼村、況蕙風、馮君木、馬一浮、夏承燾、章士釗、張宗祥等;畫家群體如吳昌碩、黃賓虹、吳待秋、任堇叔、徐悲鴻、潘天壽等;金石文字學家群體如吳大鍶、馬衡、褚德彝、王福庵、容庚、商承祚等;政治家群體如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朱家驊、陳布雷、陳屺懷等;其中書法家群最為龐大,涉及了20世紀主要的書法家,沙老曾自述《書學師承交遊姓氏》提供了確切的證據,筆者對所提及的人物進行歸納,列表如下:
從沙孟海的生平,我們看到了藝術家個人與藝術群體關係的問題,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藝術家所交往的群體對於藝術家的成長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丹納説:“偉大的藝術家不是孤立的,而是一個藝術家家庭的傑出的代表,有如百花盛開的園林中的一朵更美艷的花,一株茂盛的植物的‘一根最高的枝條’”。沙孟海就應該是20世紀書法藝術大家庭裏的一枝奇葩。所以有學者斷言:“對於一位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承接傳統文化正脈的知識分子,沙孟海的一生包含了求學、教書、從政和治學的豐富內容。他的各個方面雖有安身立命的最初願望,但在時代風雲的感召上,特別是從他日後所取得的成就來看,積極入世的觀念導致了他的書學思想必然帶上了時代的色彩。這裡既包括了他所師法的傳統,反過來,與他同行的20世紀也就格外地造就了他,從而使他毫無愧色地登上了20世紀的書法泰斗的座位。可能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還沒有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從丹納的藝術哲學的觀點來看,沙孟海的藝術成就不僅取決於時代與環境,也取決於家族。沙孟海出生於一個浙東鄞縣沙村的一個儒醫之家,父親沙孝能是當地的名醫,行醫之餘愛好吟咏,旁及書畫篆刻,家裏藏有不少的碑帖,算得上一方雅士。據《沙邨印話》回憶:“余治印受之庭訓,先君子平居每用書畫篆刻自遣,山中少友生,獨與同裏千丈子厚(長清)往復證向,有切磋之雅。”故而周律之先生説:“沙孟海走上書法藝術道路的決定因素是:家庭熏陶,他的父親便是啟蒙老師。……這種翰墨書香的儒醫之家,在他的童年時代就埋下了藝術的種子。”
綜觀沙孟海的一生,少時藝術萌發,20歲就在大上海接觸過許多名流雅士。28歲步入仕途,任浙江省政府秘書。年近而立,便受聘于中山大學教授,後輾轉于中央大學等名牌高等學府,32歲入民國政府教育部、交通部等國家機關,49歲為浙江大學教授,54歲任浙江省博物館歷史部主任。63歲任浙江美術學院國畫係書法科教授,79歲出任西泠印社社長,81歲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博物館名譽館長。沙孟海一生活動範圍之廣,接觸人員之眾,從事職業之多,涉獵學問之寬是20世紀書法史上獨一無二的。因而陳振濂先生説:“沙老以他的獨特經歷,成為近現代書法界風雲際會的歷史見證人,作為‘歷史人物的沙孟海’這一命題,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談才有價值。”
二、藝術的維度:作為書法篆刻家的沙孟海
雖然,沙孟海有著多個形象,但書法篆刻家是影響最大的一個形象,是社會公眾對沙孟海的主要形象定位。
書法家形象的形成,是一個長期累積的結果。“事實上各種文藝風格的形成,各有所因。”沙老于1980年在《我的學書經歷和體會》一文中對早期學書路徑進行了回顧,筆者通過學術的梳理,列表如下:
《我的學書經歷和體會》大致只總結了沙老建國之前的書法歷程,從14歲開始臨寫《聖教序》,其書法學習過程受到了多個因素的影響,其中有家族遺傳與藝術偏好等必然因素,也有資料限制、環境影響、政治影響等偶然因素。比如徬徨求索階段,臨習的對象多是家中遺留的碑帖。“14歲父親去世,遺書中有一本有正書局出版影印本《集王書聖教序》,我最愛好,經常臨寫。”
對於沙老書法分期,學界有不同的認識,較為普遍的觀點是把50歲作為一個臨界點。陳振濂先生在1989年出版的《沙孟海翰墨生涯》中説:“縱觀自本世紀初以來他的書風流變,我們不妨為沙老劃出幾個大段的發展週期。第一個週期中沙老是以精嚴細整的中小楷書馳譽書壇;第二個週期則以榜書聞名於世;第三個週期應該説是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的書法日趨狂放隨意,筆墨荒率而氣韻沛然,是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書風;第四個週期則是目前沙老書風趨於爐火純青的階段,書風又漸而平穩寧靜。”如果以沙老書法風格轉捩點的視角,30歲應該作為第一個臨界點,因為30歲,沙老開始臨習顏帖。沙老自述“三十歲左右,我喜愛顏真卿《蔡明遠》、《劉太衝》兩帖,時時臨習,顏又有《裴將軍詩》,或説非顏筆,但我愛其神龍變化。”可以説顏字對於沙老“雄強狂放,重墨大筆”風格的形成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而從14歲到30歲應是沙老書法的第一階段,不妨稱之為“求索時期”,而30歲到50歲是第二階段,沙老書風端倪,是“萌發時期”;50歲到80歲是第三階段,雄強的風格逐漸顯露,長于榜書大字書寫,是“鞏固時期”;80歲到92歲去世是第四階段,書風漸趨成熟,人書俱老,成就了雄渾鬱勃、蒼勁老辣的書法形象,是“成就時期”。
沙孟海以北碑方筆入行書,常常側鋒取勢,迅速爽利,鋒棱躍然,線條渾厚樸實,但又極盡變化,具有陽剛之美。從區域書法美學的視角,沙老的雄強書風與柔美的江左風度以及精細的江南情調是矛盾的,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書法路徑顯示出沙老的書法智慧與膽識。“在書壇上曾出現崇尚帖學,以俊逸瀟灑的‘江左風度’而名重於世的書家,如沈尹默、白蕉、溥心詆等,而沙老獨具慧眼,他的雄強書風無疑對筆法及線條美的追求有多方面兼收並蓄的深厚根底。”沙孟海的陽剛書風也無意間與同為江南區域書法大師林散之拉開了距離。“單就書法而言,林散之由帖而碑,以帖為主;沙孟海是由碑而帖,碑帖結合。……林散之注重錘煉線條,以韻致為上,追求乾裂秋風、潤含春雨的境界,沙孟海用力構造形體,以氣勢為主,著力於重墨大筆、雄渾恣肆風格的創造。”同時也與同時期的書法大家沈尹默、白蕉等取法二王的書家相呼應,形成自已獨特的書風體系,後人稱為“沙體”。
相對於二王體系的書家,沙孟海的書法有著極強的現代性。書法現代性強調視覺感與表現力,體現出藝術的張力,與大展覽式的展示環境相適應。“取法北碑,從字形工穩用筆精到的技巧型走向‘氣酣勢暢、精力彌滿’的氣勢型,是沙孟海對當代書法的大貢獻。……對作品形式中刷掃、漲墨、空間佔領這三大特徵,使他的書法充滿了現代感。”所以有許多學者認為,沙孟海是中國書法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關鍵人物。“沙孟海的書法創作具有由傳統向現代轉變的過渡特色,他創造了沉雄老辣、昂揚激奮的陽剛書風,具有濃厚的時代氣息。這種書風迥異於沈尹默式秀麗工穩的二王書風和林散之式的蕭散境界,而別具一格,有力的促進了當時書法藝術的多元化。”書法的現代性還強調書法的寫意性與書寫情境的營造。“他説他寫字先有成竹在胸,對宣紙凝視一番,眼前就仿佛會有字跡在宣紙上出現,只要提起筆來一刷便有活生生愜心的字跡顯現。”總之,沙孟海作為書法家的意義正是在於對書法現代性的開拓。
沙孟海的現代性也體現在他的篆刻藝術上。與書法相比,沙老的篆刻藝術影響受限。陳振濂先生説:“與書法成就相比,沙老的篆刻似乎還未引起足夠的重視。這當然是因為他的篆刻在風格上未有如書法那樣的震撼書壇”,但如果系統研究沙老的篆刻藝術,我們就會發現沙孟海的篆刻不亞於書法,充溢著濃郁的現代色彩。翻看《蘭沙館印式》,方正、奇肆、恣縱、更易、減省、虛實、肥瘦,出於刀下,充滿著與現代構成藝術相通的道理,比如“夜雨雷齋”一印從審美情趣的現代化出發,運用現代構成原理解構了字形,轉化為設計化的篆刻符號,具有極強的現代內涵。沙孟海的篆刻取法極廣,一方面是長期的考古研究工作為篆刻藝術打開了視野,另一方面是站在印學發展史的高度來反觀篆刻創作。因而“以近現代篆刻史人物論,沙孟海是晚近印學界的一代宗師,一個明確的象徵,他的去世,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這是較為客觀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