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中國網絡電視臺|網站地圖 |
客服設為首頁 |
余淺薄不文,學無成就,書法一道,何敢妄談。唯自孩提時,即喜弄筆。積其歲年,或有所得。綴其經過,貢採覽焉。余八歲時,開始學藝,未有師承;十六歲從范培開先生學書。先生授以唐碑,並授安吳執筆懸腕之法,心好習之。弱冠後,復從含山張栗庵先生學詩古文辭,先生學貫古今,藏書甚富,與當代馬通伯、姚仲實、陳澹然諸先生遊,書學晉、唐,于褚遂良、米海岳尤精至。嘗謂余曰:“學者三十開外,詩文書藝,皆宜明其途徑,若馳鶩浮名,害人不淺,一再延稽,不可救藥,口傳手授,是在真師,吾友黃賓虹,海內知名,可師也。”余悚然聆之,遂于翌年負笈滬上,持張先生函求謁之。黃先生不以余不肖,謂日: “君之書畫,略有才氣,不入時畦,唯用筆用墨之法,尚無所知,似從珂羅版學擬而成,模糊淒迷,真意全虧。”並示古人用筆用墨之道: “凡用筆有五種,曰錐畫沙、曰印印泥、曰折釵股、曰屋漏痕、日壁坼紋。用墨有七種:曰積墨、曰宿墨、曰焦墨、曰破墨、曰濃墨、曰淡墨、曰渴墨。”又曰: “古人重實處,尤重虛處;重黑處,尤重白處;所謂知白守黑,計白當黑,此理最微,君宜領會。君之書法,實處多,虛處少,黑處見力量,白處欠功夫。”
余聞言,悚然大駭。平時雖知計白當黑和知白守黑之語,視為具文,未明究竟。今聞此語,恍然有悟。即取所藏古今名碑佳帖,細心潛玩,都于黑處沉著,白處虛靈,黑白錯綜,以成其美。始信黃先生之言,不吾欺也。又曰:“用筆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輕、忌俗;宜留、宜圓、宜平、宜重、宜雅。釘頭、鼠尾、鶴膝、蟬腰皆病也。凡病好醫,唯俗病難醫。醫治有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多,則積理富、氣質換;遊歷廣,則眼界明、胸襟擴,俗病或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無病,肥瘦異制,各有專美。人有所長,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則善學矣,君其勉之。”余復敬聽之,遂自海上歸,立志遠遊,夾一冊一囊而作萬里之行。自河南入,登太室、少室,攀九鼎蓮花之奇。轉龍門,觀伊闕,入潼關,登華山,攀蒼龍嶺而覘太華三峰。復轉終南而入武功,登太白最高峰。下華陽,轉城固而至南鄭,路阻月余,復經金牛道而入劍門,所謂南棧也。一千四百里而至成都,中經嘉陵江,奇峰松翠,急浪奔湍,駭目驚心,震人心膽,人間奇境也。居成都兩月余,沿岷江而下,至嘉州寓于淩雲山之大佛寺,轉途峨嵋縣,六百里而登三峨。三峨以金頂為最高,峨嵋正峰也。斯日斜日四照,萬山沉沉,怒雲四卷。各山所見雲海,以此為最奇。留二十余日而返渝州,出三峽,下夔府,覘巫山十二峰,雲雨荒唐,欲觀奇異,遂出西陵峽而至宜昌,轉武漢,趨南康,登匡廬,宿五老峰,轉九華,尋黃山而歸。得畫稿八百餘幅,詩二百餘首,遊記若干篇;行越七省,跋涉一萬八千里,道路梗塞,風雨艱難,亦云苦矣。
余學書,初從范先生,一變;繼從張先生,一變;後從黃先生及遠遊,一變;古稀之年,又一變矣。唯變者為形質,而不變者為真理。審事物,無不變者。變者生之機,不變者死之途。書法之變,尤為顯著。由蟲篆變而史籀,由史籀變而小篆,由小篆變而漢魏,而六朝,而唐、宋、元、明、清。其為篆,為隸,為楷,為行,為草。時代不同,體制即隨之而易,面目各殊,精神亦因之而別。其始有法,而終無法,無法即變也。無法而不離于法,又一變也。如蠶之吐絲、蜂之釀蜜,豈一朝一夕而變為絲與蜜者。頤養之深,醞釀之久,而始成功。由遞變而非突變,突變則敗矣。書法之演變,亦猶是也。蓋日新月異,事勢必然,勿容驚異。
居嘗論之,學書之道,無他玄秘,貴執筆耳。執筆貴中鋒,平腕豎筆,是乃中鋒;臥管、側毫,非中鋒也。學既貴專,尤貴于勒。韓子曰“業精於勤”,豈不信然。又語雲“學然後知不足。”唯有學之,方知其難。蓋有學之而未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余初學書,由唐入魏,由魏入漢,轉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習。于漢師《禮器》、《張遷》、《孔宙》、《衡方》、《乙瑛》、《曹全》;于魏師《張猛龍》、《敬使君》、《爨龍額》、《爨寶子》、《嵩高靈廟》、《張黑女》、《崔敬邕》;于晉學閣帖;于唐學顏平原、柳誠懸、楊少師、李北海,而于北海學之最久,反復習之。以宋之米氏,元之趙氏、明之王覺斯、董思白諸公,皆力學之。始稱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又稱北海如金翅劈海,太華奇蜂。諸公學之,皆能成就,實南派自王右軍後一大宗師也。余十六歲始學唐碑;三十以後學行書,學米;六十以後就草書。草書以大王為宗,釋懷素為體,王覺斯為友,董思白、祝希哲為賓。始啟之者,范先生,終成之者,張師與賓虹師也。此余八十年學書之大路也。
語雲,一藝之成,良工心苦,豈不然哉。顧念乎生,寒燈夜雨,汲汲窮年。所學雖勤,所得甚淺。童年摹習,白首粗成,路具軌轍,非敢言書法也。今不計工拙,影印以行,深得識者指其瑕疵,以匡不逮,是為序。
(作者:林散之)
一九八五年元月林散之於玄武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