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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廣君的山水與其説是些筆墨圖式的表現與呈現,不如説更像是一股靈異、飛動之氣的自由發抒。這種自由發抒既表現在以情摯筆、以意摯筆的通脫無礙、人與筆墨水紙之間的相契相一,同時也凝結在作者對於山水意象的內在歷練與表達之中。在我看來,前者是必要的基礎保證、狀態保證,它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莊子的“解衣磅薄”説、謝赫的六法論以及宋以後廣為傳唱的“逸品”論,它是與傳統文人畫的精神一脈相承的;而後者則以現代人的本體精神為出發點,以個人的藝術認知、文化認知為前提條件的。它的直接結果是在有意無意之中,拉近了文人山水這一傳統藝術門類與現代人精神底蘊之間的距離,昭示著文人逸筆山水這種筆墨形式意韻與高邁精神氣格兼備的畫風指向現代的某種可能。
黃專、嚴善錞先生在他們合著的《文人畫的趣味、圖式與價值》一書中提出過這樣的觀點:傳統文人畫家總是強調繪畫僅僅是完善人格的遣興手段,任何對於技術過程的過份關注都將遭到來自道德的非議,但,為什麼在這樣的情境中文人畫竟能建立起一套具有嚴格圖像意義、風格規範和技法標準的藝術系統。這個問題很難三言兩語解釋清楚,我想我們可以把它轉換成以下的問題,作一些分支性的解釋,就是文人畫(主要是山水畫)的圖像、風格、技術規範的形成機制是什麼?眾所週知,臨摹古人、前人的傑作與實景寫生是兩種學習傳統山水畫的最重要手段。但僅僅憑此兩種手段是無法成就一個真正有所作為的山水畫家的,錢松岩、李可染寫生不可謂不勤勉,四王的臨古不可謂不精深,可他們分別從寫生與臨摹中得到多少有價值的東西,這是令人生疑的。道理在於,臨古與寫生畢竟只是手段,所有與筆墨圖像相關的技術性東西都必須經過作者“心源”的再造才能轉化成為屬於作者個人的藝術圖式。換句話説,從山水畫的藝術精神上講,山水畫之所以能成為文人畫的大宗,主要得益於它與文人“心象”塑造衝動之間的共振,依賴於文人內省、封閉的心理對於山水自然形象的重新編碼。郭若虛《圖象見聞志》説:“竊觀自古奇跡,多是軒冕才賢、岩穴上士,依仁遊藝、探頤鉤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畫。”山水畫的“寄寓性”最終卻成就了洋洋大觀的人文風景,歸根結底,當在一個“心”字,當在傳統文人從“心”裏流出的高情雅意對這種藝術形式的昇華。事實也是如此,無論“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璪)自然與人的雙向並重,還是“畫以適吾意”(蘇軾)偏至的文人逸興,離開了作者(文人)“心源”的過濾,文人山水將無從談起。因此,從這一角度上講,文人山水風格、程式的本質原本就是些“心象”而已(只不過這種“心象”仍然保留著些許與自然物象的對應關係)。
通過以上的梳理,我們再來返觀魏廣君的創作,他的山水面目雖多,但我認為一以貫之且最能體現才情意氣的仍然是那些文人“逸興”的東西,也就是説,文人畫的“心象”本質正是他所竭力護持與弘揚的。有人説,魏廣君不怎麼寫生怎能畫好山水,其實他不是不寫生,而是反對那些“無心”的寫生、應景式的寫生、插圖樣的寫生。關於這一點,魏廣君説得很清楚:“我對不同地域的山水所傳遞於人的燥潤溫濕,有著異樣機靈的感覺,與有生命的山水接觸,使我愈來愈感覺到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每每地,在眼前幻化出自己附於山、融于水的異樣情景,每每地感覺到一種自我超越的力量。”我相信,能説出這種話的人比那些整天懷抱速寫本,只知道記錄山形樹影的畫家們肯定要高出幾個冒頭。因為他很清楚,只有寓之於目、動之以情的寫生才是有意義的。寫生的真諦不僅為了得到更多圖象形式的啟示,更重要的是通過人與自然的交感激發情感表現的衝動和積蓄創作精神能量。魏廣君把這種東西當作傳統文人山水的精神命脈,自然可以超越有形的寫生俗套,既以筆墨寫生,更以“心”寫生。以筆墨寫生,筆墨役於人,人同樣容易拘泥于筆墨;以“心”寫生,則筆墨、人心俱可化而為一,江山萬里,臥以遊之,方是大境界,大神通。
以此認知為基點,魏廣君的創作就不會老老實實地步趨於臨摹、寫生、創作互動的傳統老路,而是把“心象”的塑造當作山水創作的根本,在熟練掌握傳統山水程式的基礎上,以“意取”的方式從古人、前人那裏提取自我滋養的成分。就魏廣君山水創作的現狀而言,我覺得,筆墨表現方面受王蒙、髡殘、弘仁、青藤、擔當、龔賢、以及現代黃賓虹、陸儼少、李世南的精神影響。這種影響是微妙的,在魏廣君的畫作中很難找到某種具體的對應,但又是可以意會、感知的。舉例來説,我們不妨比較一下魏廣君的《趣冷人間》冊頁、《此生所恨不能俗》與擔當的《千峰寒色》這兩個冊頁。前者用筆的潑辣、恣縱,造型的不可端倪以及冷逸超脫的高格調,無疑是從《千峰寒色》中“偷”來的。人們之所以很難一眼看出他與擔當之間的淵源關係,其奧妙就是,擔當山水畫激越、峭拔的用筆、突兀嶙峋的造型已被魏廣君做了一些巧妙的取捨。其中融進了黃賓虹式的蒼潤和厚與石濤、龔晴皋、髡殘式山水造型的玄玄意味,當然,最主要的是魏廣君書法、篆刻的底氣,雅逸、空靈的造境以及“意取”的功夫幫了大忙。石濤説:“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法自畫生,障自畫退”,以自我的心法為主導,以自我的“心象”塑造為文人山水的最終目的,這是一條已被多少前賢證明的、直奔本質的藝術進取之路。它使魏廣君山水具備了某種“一超直入”的直接性,同時保留了很大的開放性與自我修正的空間。魏廣君的山水無論是比較成熟的或相對成熟和不太成熟的作品,都始終煥發著筆墨的姿彩、心靈的輝光,卻從沒有僵化、結殼的現象出現,其得益處當在於此。
但是,在這裡我還是要提醒一下魏廣君,即使站在傳統逸筆山水的角度,他的創作現狀也還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我們可以拿魏廣君的山水畫與擔當以及後來的龔晴皋等高逸之士的作品進行比較,就能發現彼此的差距。大概而言,山水畫取高逸一路的不但圖象、程式須有超拔的獨造,對自然山水進行反復的寫生與挑揀,最終找到自我心象的表達模式,而且在培養自我獨特的氣質、格調方面也比一般的山水創作要求高。在心象過濾、形式獨造方面,行萬里路,“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功夫還要加強;個人養頤方面,魏廣君才子氣、逸氣是沒問題的,但奇偉、超拔的個性力度稍有不足。凡此都會因為山水畫創作的“當下性”而影響作品的筆墨形式錶現。比如,在水墨上,魏廣君的作品華滋有餘而渾厚略欠,用水的功夫明顯高於用墨的功夫,這不能不説是個缺憾。另一個問題是,率性固然能見真性情,但率性的尺度把握太好,也會損害作品的厚度、影響到創作的成功率。這是逸筆山水這種畫風本身潛藏的一對矛盾,魏廣君的山水要想取得超越前人的成就,必然應在率性、真逸與老到精準、思慮通審之間尋找某種悖論的平衡。不然,這種心象的探險就會多少帶有抽象表現主義的“直呈”意味,淪為一種過程性的東西,極容易走入呵佛罵祖、離經判道、徒然宣泄這條路。
最後,我想提點魏廣君未必贊同的個人想法。我覺得,在文人逸筆山水的老路中討生活不應該成為魏廣君山水創作的未來終極追求,理由是,這條路不好走,而且即使走成功了,也只是擔當、龔晴皋之類畸士的延續而已,對於逸筆山水這一文人畫門類的未來意義不大。這樣説,是因為我在魏廣君的《摶廬精神》冊頁中看到了一些與傳統逸筆山水不同的東西。本來文人逸筆山水就是傳統山水畫中與自然對應關係最不明顯的一種,比如擔當山水中的石頭造型在自然界中就極難找到,龔晴皋筆下的山坡多取對角線關係的極度傾斜與具體物象也是有相背之處的。而在《摶廬精神》冊頁中,山水、樹石、屋宇、人物的形象特徵進一步模糊,各種形象之間的空間銜接關係、筆墨處理,我們幾乎很難理清它們與客觀物象之間的對應關係的。或者可以説,魏廣君的此類創作原本就不想死守山水畫與自然物象之間的對應關係,而是意在表現一種類似“意識流”的精神衝動,試圖使筆墨進一步的精神化、寫意化,把現代人內心某種莫名的無奈與惆悵通過山水畫這種形式錶現、表達出來。這是魏廣君山水心象探險邁出的最大膽一步,也大致可以當作當代逸筆山水的一個邊界。毫無疑問,這種嘗試與探險是非常有意義的,不管人們承認與否,實際上,他已經把文人逸筆山水的現代性這一我們無法回避的問題推到了前臺。就此而言,魏廣君肯定是經歷一番藝術史思考的。
探險往往伴隨著危險,同時也意味著走出傳統邊界的拓荒與收穫,對美麗的捨棄是需要勇氣的,但成就另一番不同與人、不同故我的美麗又是僅憑勇氣所不及的。就《摶廬精神》冊頁而言,它把魏廣君山水真逸的一面、把書法用筆的瞬間性做了特別的強化,卻失去了從容裕如的心態,這個代價無疑是沉重的。當然,我的本意並不是勸説魏廣君停止這種探險,任何形式的探險都要付出一定代價的,問題是,我們的回報是否能抵消或者超出付出的代價,這是應該好好計較的。比如林風眠的彩墨畫抽去了傳統中國畫的書法用筆,但在墨彩方面又是對傳統中國畫的一個發展。“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林風眠彼時彼境的良苦用心是值得後人向他致敬的。但當代的情況已與林風眠當年迥異,在每一種文化、藝術都在追求自身價值最大化的今天,以偏至、誇張一端的東西取勝其前景不會太看好。古人説,一陰一陽謂之道,傳統中國畫經常把這種對偶範疇的豐富性當作衡量名家、大家、大師的標準,其中必然潛藏著某些可以繼續選擇、融通的可能。換句話説,只要解開這種傳統中國畫的遺傳密碼,任何異民族的東西都可以在無損中國畫原汁原味的情況下融合進來,關鍵是必須先明確傳統中國畫對偶範疇的累積性、融通性,之後才能在空間性或時間性上有新的創造。這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如同生物基因轉化一樣,必須在對舊物種的基因組合有著徹底的洞察、對新的基因注入之後的種種變易有著充分的前瞻之後,才可能真正的有所創造。顯然,對此問題的思考,整個山水畫界尚不夠深入都不夠。這是一個時代性的問題。而反過來説,正是因為整個山水畫界思想準備的不足,我認為,也恰恰是一個畫家超越他所生存的時代、最終有所建樹的最好契機。我們這個時代擁有前所未有的不同的傳統積累,擁有古今中外各種藝術觀念、思潮的撞擊,這是前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優勢。生活在這樣時代裏的藝術家應當創造出邁越古今的偉大藝術。
魏廣君天份高、才情足、筆性好,經歷了多年的磨練之後,其創作水平已達到了相當的藝術高度,加之書法、篆刻、考古、鑒賞等多方面的綜合修養齊備,我們有理由對他提出更高的要求,也充滿信心地期待著他有更多超越自我、超越時人的優秀作品的問世。
梁培先
2003年12月于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