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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黃永玉

發佈時間:2013年08月30日 15:08 | 進入美術論壇 | 來源:央視網 | 手機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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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黃永玉。
 
       有些人讓你不能不喜歡,黃永玉就是這種人。還有他的那位差點得了諾貝爾獎的表叔,也是這種人。這樣的人極少,可他們那一家子涌出兩個,你就不能不佩服湘西那個地方的風水,你就不能不承認鳳凰的確是中國最美的兩個小城之一。
 
        1986年,我讀大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約了三個相好的同學自費考察湘西,從懷化麻陽坐汽車去鳳凰,一路上山重水復,給我的印象極深。鳳凰縣城被重重大山包圍著,可它的北邊偏偏有一條沱江,那江裏的水清得可以看見五六米深的水底。每到黃昏,許多婦女在河邊搗衣,那聲音和著月色,被一張張薄薄的毛邊紙接住,就形成了“從文表叔”的文字;那掄起棒棰的圓圓嫩白的手臂,攪碎了山城的寧靜,動蕩的波光在一幅幅宣紙上流淌,就形成了黃永玉的繪畫。所以,從鳳凰回來,當我再接觸沈從文和黃永玉的作品時,我對它們都有了全新的認識。我荒唐地把黃永玉叫做黃永玉,把沈從文叫做“從文表叔”,把美麗的鳳凰當做自己的故鄉。
 
       其實故鄉,就是自己的心靈神往之地,就是自己的感情寄託之所。故鄉,並非全是故舊之鄉,而通常是一見如故之鄉。

       黃永玉和沈從文不是同一類型的。一家人都有那麼高的天才,卻又不是一種類型,這又是湘西的“造化鐘神秀”之處。沈從文是靜的,他是崔嵬與壯麗從不自行顯露,如果你不去發現它,它就一直“養在深閨人未識”,這一點頗似湘西的風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而黃永玉是不能不鳴的,而且每一鳴都力求驚人,他更善於在動中把握自己,完成藝術,他有點像湘西的民俗,雖然古老傳統,但活躍奔放,有強大的生命力。

       從表面上看,沈從文常常表現得脫俗,而黃永玉卻常常表現得近俗,甚至“媚俗”。我一直認為,如果説沈從文的文字中尚有未能説盡湘西的地方,那黃永玉的畫正好是個銖兩悉較的補充。沈從文的清雅把湘西説得婀娜多姿,展示的是一個本土文人的綺思麗想;黃永玉則描摹世相,他就站在世相當中,傻乎乎樂呵呵地走進自己的畫裏去……黃永玉的有些畫讓人覺得特俗,大紅大綠大紫,還有仕女村姑之類,但他的俗不是拒人的俗,而是迎人的俗。也就是説,他不像有些畫家,明明俗,還要躲躲閃閃地裝出雅來,黃永玉是敞開地俗,一覽無餘地俗,他一邊畫一邊嚷著“就是要俗”,好比禪宗裏的呵佛罵祖,酣暢淋漓之下,你就能領略“俗到極處即是雅”的至難境界。

       沈從文將湘西的靈秀雋麗帶給了世界,黃永玉則是將湘西的坦率天真帶給了世界。這才是一個完整的湘西。

       沈從文和黃永玉是從湘西走出去的一對“活寶”,他們都不曾學過什麼。沈從文初到北京時,住在城西的一家小旅館裏,他投出的大作大多被扔進了編輯部的字紙簍裏,要不是徐志摩的慧眼和熱心腸,中國現代文學將要丟失整整一章!黃永玉小時候的綽號是“黃逃學”,稍大即到福建一帶打工。在現在看來,這樣的生活軌跡是不可能有什麼出息的,但,奇跡就在這叔侄倆身上發生了!
 
       毫無疑問,奇跡要偏愛天才一些。但天才如果不走勤奮用心之途,是斷難遇到奇跡的。我們讀淩宇的《沈從文傳》,讀黃永玉有關談自己學習繪畫與雕塑的文字,都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黃永玉美術剛入門時,基本上靠的是一手瞟學的功夫。好比無數鎖著的門擺在他面前,他手裏只有一片鑰匙,他必須一把鎖一把鎖地去套,才能找到那扇能打開的門。
 
       在“文憑決定一切”的今天,黃永玉可以説是“不學無術”之人。然而,他由於沒有受到正統教育的污染與束縛,因而筋骨活絡,心竅洞開,博採眾長而吞吐萬象。他也許沒有學好數學、物理、化學,但他學的是自然學、人性學、社會學,他不會分門別類,只要是合乎心靈的,只要是搭邊藝術的,什麼都能幹。他能畫,能寫,能刻,能塑;他能唱,能跳,能舞,能吆喝;他能吃,能睡,能跑……他的畫筆,服膺的人自然很多;可他的文筆,為之折服的人也是越來越多。許多一輩子寫寫抄抄的“著名作家”,一讀黃永玉的文章就汗顏;當然還有許多不汗顏的,他們拒絕把黃永玉看成作家,因為,這個老傢伙要是他算作家的話,那作家協會就真的可以解散了。

       黃永玉的文章與他的畫風格相似,總要落到實處。中國畫一般講究實從虛生,飛白是最顯示功夫的地方。黃永玉的畫卻經常反其道而行之,很滿,他追求虛從實生,讓你從大量的信息中去捕捉那隱藏的趣味。“我的畫面上沒得空,你要飛白到自己大腦裏去飛吧。”黃永玉狡黠地笑著,嘴裏銜著那根煙斗。他做什麼都像個小孩子,包括畫畫,哪還空一塊,他就想方設法要把顏色填上去。寫文章也不例外,像小學生寫作文,事無巨細,他都要“嘮叨”到,而且看不出什麼結構、佈局這些教科書上的東西。但是很奇怪,你一看到那些文字,就張開口想念出聲來,像著了魔似的。不信,我們念兩段試試:

       “岸邊有打鐵鋪。一般説,鐵匠的脾氣都不太好,眼睛鼓鼓的,而且瘦,但是力氣大。他不像屠夫,屠夫們會蹲在案桌裏頭用火鍋子煮好吃的東西,喝大碗的包谷燒酒,粗著嗓門放肆地講下流話。鐵匠不同,他們深沉,説一句話有兩斤分量。徒弟努力用心思領會師傅的意思,長大也好像師傅那樣工作。他們傾前倒後地拉風箱,從爐膛夾出紅通通的原料來敲打。徒弟掄重錘,師傅拿小錘,看起來不公平,實際上小錘是根音樂指揮的指揮棒。三兩個人按照一聲號令敲擊起來,四射的鋼花,威嚴到家。事情完了,利用余火,架上飯菜鍋,糊裏糊塗地吃一頓飯完事。鐵匠家請客是沒有甚麼好吃的,連他們家的飯菜都很‘嚴錄’。”

       “道士們比較孤僻,有副自高自大脫離群眾的神氣。孩子們到道觀去看點什麼馬上就給轟了出來。但孩子們好奇,總有辦法趴在墻頭看他們過日子,原來他們跟同伴在一起的時候也哈哈大笑,也會罵娘,也談一些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東西。他們的長相有意思,穿著也令孩子們看了舒服。那一股長鬍子留得也確實好玩,和書上畫的一模一樣。”

        還有,黃永玉寫沈從文的文章,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懷念文字。每一個字都是用真情寫的,同樣那麼紮實,文筆在情感的操縱下竟然如蜂飛蝶舞,欲斷而續,欲言又止,欲走還留,一唱三嘆,將文字的功能發揮到了極致。黃永玉寫文章不過是客串,然而,他可不是京劇票友的水平,更不只是跑龍套的角色。他的畫作或許會夾在時間的冊頁裏泛黃,而他的文字將是永遠鮮活可愛的。
 
        1999年11月14日,黃永玉應邀到千年學府岳麓書院講學,他以“繪畫與文學”為主題作了一次精彩的演講。我以為,在岳麓書院請來的幾位演講者當中,黃永玉講的這一次是最為成功的,也許有下列幾個因素在內:一、他是湖南出去的,有親切感和認同感。二、他講得最為生動幽默。三、他準備得最充分,他是僅有的用自己的全部藝術和學術在演講的人。

       他是頑童。他也是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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