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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記黃永玉

發佈時間:2013年08月30日 14:59 | 進入美術論壇 | 來源:央視網 | 手機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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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萬荷堂,正是農曆七月十五,在萬荷池邊,我和他對飲湘西鄉酒,水光、月色、杯碟明明晃晃。座中有朋友讓我寫詩留題。他寬厚地笑道,詩人也不都是隨手寫來的。無拘無束之中,反而來了詩興,我説有了,他説馬上到畫堂寫下來,於是大家起身前去。我寫道:弘二樓臺映碧池,借三畝地漾漣漪。曾經海廓風塵醉,不及燕山明月辭。疑是漢壺盈漢酒,癡看唐馬憶唐詩。遲來猶有南山祝,萬里關河越海飛。他説,“好,挂起來。”這詩步黃苗子寫給他的祝壽詩的韻,這天離他的那年生日遲了七天。

       我請他書聯,説:要特地為我寫的文字。他書了兩聯。一為“窗映板橋雪,門開塞上花。”他説塞尚也可以作“塞上”,是兩畫家名對,好玩的還有一旁的書邊:“鵬舉仁弟補壁。補壁二字,其實是荒唐的,為人寫字,首先説人家家裏是爛墻,人家家裏爛不爛墻,先揭發一通,貌似客氣,骨子裏包含不少奚落。其實這兩個字,從來是不妥當的,古時候這樣寫,人家也未必高興。”另一聯是“鵬飛萬里小遊戲,舉重若輕大明堂”,題款時,寫下“鵬飛弟一笑”,我在一旁説“錯了”,他説“重寫吧”,我説題些字説明更好。只見他接著寫道:“老來昏庸,一筆寫下名字,卻讓舉字飛了,原想挖補,不如書邊申明為好,罪過罪過。”

       二千年秋,我在上海辦了個個人詩書展,之前一星期他恰好來上海,宴席上,我説了這事,他説他已經知道,一定參加開幕式,還想送一樣特別的東西,鮮花籃平常了,給你畫個花籃吧。還説,“你儘量去忙,不要管我,我上海有地方住,到時,我來就是了。”過了幾天,又見面了,他從兜裏拿出剛畫好的一幅鮮花,説趕緊去裱,到時可以挂起來。開幕前一天吧,他打來一個電話,問我家裏是不是有規矩,春節不可以離家?我説沒有吧,他説,那好,就這樣定了:春節到他老家鳳凰去過。他十三歲從家鄉鳳凰出來,沒有帶什麼東西,只帶著一生不能卸缺的鄉思。越年新春,在鳳凰過年,到了他小時候就讀的文昌閣小學。他走進了當年的教室,坐在當年的座位,老人的眼睛裏滿是情份。這個教室原先還坐過沈從文。他仿佛又聽到當年老師叫他的名字,他“緩緩地站起來,四週空無一人”。學校裏有一口井,上面刻著由黃苗子寫的“一瓢飲”。苗子是他的朋友。他故意讓朋友們的氣息留在自己的家鄉和兒時的夢裏。為此,他還讓我在文昌閣小學寫幾個字。原先想寫“立雪”二字,説我個人的感覺,後來我還是寫了“遠暉”,這座已經留在了歷史的學校永遠有著更遠大的未來。他很開心,對陪同的縣長和校長説:“可以刻匾。”在鳳凰他所築的奪翠樓頭,窗外好大一棵臘梅開得蓬蓬勃勃。主人興起,作一《臘梅圖》,題了長款:“辛巳春正,鵬舉來奪翠樓,適窗下臘梅盛開,外人當難信此時此花也。鄉人平夥獅子龍燈爐塘,糍粑、辣椒、肥肉,仁弟均已嘗過,二日後將返滬,年後某日當能重遊,蘚苔履痕,幽蘭夢底,定不相忘也。”題款為“湘西老刁民黃永玉”,這個多情的老人,總是被情感折騰得很累。在沱江邊隨他祭掃沈從文的墓地,他淚流滿面。下得二十余級石階,見到了他敬立的一塊碑,上面寫著一句話:“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在這鐵石心腸的世界裏衝突了大半生,幾天后,他又從故鄉出發了。

       零三年三月,我又去北京萬荷堂,看望黃永玉。萬荷堂裏,新近從東南亞運來了六根三人合抱樣粗、三米模樣高的金絲楠木原木,他讓它們並排立在了廳堂裏。正面鐫刻黃苗子先生用大篆抄的《詩經》“大雅”中“生民”的片斷:“誕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之平林,會伐平林。誕之寒冰,鳥覆翼之。”這段文字大意是説:把他丟在小巷裏,牛羊跑來喂他乳。把他丟在樹林裏,樵夫進林來伐木收留。把他丟在寒冰上,大鳥展翅來呵護。他對我説,“這是寫的我呵。”他説他又要去鳳凰老家造房子了。造在一座山上很美的地方,取名玉氏山房。他説這是他留下的作品,以後可以成為一個景點。看到了山房的圖樣,是他自己設計的白墻黑瓦,可以感覺到房子裏面很高敞,很中國的模樣,他説由建築師去安排房子的結構。他説一個房子,總得藏有一個好東西。正巧三峽那兒,挖出了沉在江底上萬年的陰沉木,這木重八噸,而且還保持著樹的模樣,他買下來了,已經運到了鳳凰,樹在了玉氏山房裏邊了。他説房子有了這個中心,好看,也有意思了。還去看了前兩年在邊上淺斟過的萬荷池,隨著主人沿著池走一圈,他牽著一條大狗,手裏拿著一條鞭子,背影看去,總感覺老人有點寂寞。很快,這寂寞也到了我這兒,四週的圍墻,紛披著枝條,枝條間很零星的是一塊塊刻著他用小字錄下的詩句,是他還在和已經不在的熟人的句子。內中有一句很熟悉:“還鄉七十多歲,回到老屋,總覺得自己還小。”落款是“張觀保”。我説這是你自己的句子呀,他説,他原先就叫張觀保。吃了萬荷堂的湘西菜,要走了,他沒看我,説,你一二年來一次,也很好。他送我到了大門口,忽然説,那邊有他寫的一副楹聯,看看好不好?戀戀不捨,我感覺要流淚了。我説好,隨他去看了,那副聯這麼寫:“陶侃無奈托黃耳,?人多情護梅花。”陶侃久居在外,只能托一條小狗去看望故鄉了。?人寫了《病梅館記》,他感覺到了梅花內心的傷痛。我對他説,我在北京還可待一日,明天下午再來看你好嗎?他説好啊,到時等你來。到時我又去了萬荷堂,他竟請來了丁聰夫婦,弟弟永厚,大龍。苗子夫婦,正好去上海參加喬冠華墓揭碑儀式來不了了。他讓大龍給我寫張字,説:“就寫‘大夢誰先覺’吧,下句就不必明言了。”大龍甚至不能算是書畫圈裏人,可能寫擘窠大字,他很喜歡,萬荷堂的匾就是大龍所寫。近日玉氏山房正門上方最高處的一塊匾“河清”二字,也是大龍寫了。大龍運筆,天然無緒,“大夢誰先覺”,他寫來風檣陣馬,磊落繽紛,他看了,開懷一笑。他應該想到了沒寫出來的下一句:“平生我自知”。

       本文中的他,就是黃永玉。(來源:解放日報;作者:陳鵬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收藏鑒賞家協會副會長,上海詩詞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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