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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昨天大清早就預備為你寫這封信,不料來了人,上午一個,下午一個,都是辦正經事情的,走的時候已經天黑。後天我就回湘,乘今天和明天把信寫完。
悲鴻、海粟、風眠都是各有可愛之處的老人。悲鴻先生帶給中國嚴謹的素描觀念和很具説服力的技巧。海粟先生心胸開闊、見聞廣博,遺憾的是貪愛社會活動,浪費了青年時代積蓄功力的寶貴光陰。他也不像悲鴻先生真誠地關心學子,學生長大之後都很少感謝他、想他。風眠先生則是只顧自己畫畫,不太關心自己和外界情感升降的問題。三位老人卻都是趣味盎然的聊天對象(悲鴻先生我只是聽別人説起),使後學在清談中得到課堂中得不到的點化。對現代畫,悲鴻先生明確地反對,海粟先生擁護卻少見系統的觀點,風眠先生則是個實踐者,他本分、默默地工作。
這些可敬的先行者、開拓者、不可能盡如人意地完美,但卻慶倖中國有了他們的可貴燦爛。
我自小就是一個流浪者,沒有系統的學識、固定的職業,甚至沒有正常的飲食,沒有老師和前輩的提拔,沒有群體的互拱,自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行囊裝滿上百斤局限性。值得開心的是自由。隨地撿來的雜食、順手拈來的書本、陽光、空氣、水,足夠在大江湖漫步了。從無門戶之見,吸食的都是有用之物。真的謙虛、真的客觀、真的開心快樂、真的善於排解憂傷……真的愛、真的信任、真的工作,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卡夫卡説:“人要客觀看待自己的痛苦。”快樂何嘗不是如此?
很多年前,學院批判印象派。印象派有何可批?等於吃奶批奶。眼前用的、表現的不都是印象派的經驗成果嗎?那位可愛可敬真誠無邊的許幸之先生一個人站出來保衛印象派,成為眾矢之的。……
很多年前批“人道主義”。為什麼連人道主義也批呢?共産黨解放全人類不人道?還有哪個比它更人道的?喔!後來明白了,號召批人道主義是解決眼前階級鬥爭問題,不狠,講人道怎麼行?解決全人類的使命很遙遠,以後再説。……
我一生只講笑話,不傳閒言,這是老朋友都知道的。唉!這種狗屁事就不提他了。還是談畫吧!
我完全沒想到“文革”以後你畫了這麼多痛快的畫!只可惜,若你現在是三四十多好!你可以用更多的力氣對現代繪畫作更深入的試探。你的條件好,懂素描、懂色彩、懂結構、懂縱深運動虛實韻律、懂節奏關係……畫畫要家底子厚,舉重若輕。你缺的是時間,所以你的壓力太大(還要照拂你那位“忠厚傳家”的林崗),所以只能為你祝福長命百歲,天上所有的為善的菩薩、觀音大士、穆罕默德、主耶穌都來保祐你。
抽象畫,我以為畫素描、搞色彩、解剖、透視……基本功最有用處。只可惜這些東西搞多了,會迷魂,會鬼打墻,一輩子陷在裏頭出不來。清醒地殺出來搞抽象畫的,無一不是高手,而且是一個清醒的高手,像晴空上的老鷹一樣。
素描和其他基本功的諸多元素,如距離、結構、質感、光、調子、虛實、運動關係、冷暖、強弱對比……其實就是抽象畫其中之一的主題。光是一種主題,又可以千變萬化畫它一年半載。擴而大之,哲學的、音樂的、美術的、自然科學的、人文的……它的主題(如果有所謂主題的話)就是繪畫元素。就像研究人類之後重新又去研究細胞和胚胎一樣,抓住一點、一絲就行。這一種行動倒真有點像素描鑽牛角尖入迷一樣,而抽象的快樂規模遠不是正統畫的快樂可比。領域寬闊無邊,簡直是天馬行空(書法家其實就是抽象畫家)。
眼前,我看國內抽象畫家好像困獸,有力氣無處使,文化感覺似乎還嫌幼稚。自己無趣怎能引起別人興趣?他們太重視任務感和主題感了。沒有的!人怎麼能向高山、大海、懸崖、深谷要意義?
看你以前的畫,其實是張張都有想法,只是你一邊畫、一邊怕。……
現在無所畏懼了,你完全撒開了手,這真精彩和開心。不過我建議你在每一組品類上多畫一些,把它們畫得爛熟,畫得草率,畫得無可奈何,畫得膩味再換口味,不要稍微兩三張就放手。要知道火花和開端得來不易,也可能在疲乏厭煩中得到妙悟。
嗦了一大堆廢話,請原諒老頭子常有的毛病。明天把這封信想辦法寄給你,問林崗好!一家好!(作者:黃永玉;編者注:龐濤,林崗妻子、龐薰琹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