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大師們對黃賓虹的推崇,是無以復加的。黃賓虹的山水畫,沒有漂亮的色彩,沒有安排巧妙的樓閣、亭院,沒有造型奇特的峰巒古木,沒有那引人入勝的精巧、秀麗、典雅、飄逸等種種趣味,只是一種莫可名狀的混混沌沌的筆墨,它卻讓那些中國畫的名家高手們頂禮膜拜。黃賓虹究竟是以什麼樣的美來吸引人呢?為什麼有這麼高的地位呢?
雄渾!黃賓虹的山水畫,是一種雄渾之美,這正是那種藝術之中最難具備的美。因而?唐代司空圖把各種境界的詩分列為二十四品,卻將“雄渾”列在第—。
雄渾何所指?司空圖筆下的“雄渾”,是一種巨大力量的體現:“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它有如“荒荒油雲,寥寥長風”,它之巨大,足以“具備萬物,橫絕太空”。這種巨大無比的事物,大得無法具體描繪,故唯有“超以象外”的表現手法,才能“得其環中”。這手法便是“虛”,唯有“返虛”,才能“入渾”;“積健”,才能“為雄”。正因為它無比巨大,是“健”的積合體,無邊無際,無窮無盡,而不是某一個別的強硬之物,故曰“持之非強,來之無窮”!
“雄渾”,是一種“宏偉”之美。巨大有力,無可抗拒,是它最重要的特徵。世間什麼最巨大?最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雄獅、猛虎、武士……對平常人而言,都是可怕的,也常常是藝術中表現宏偉美的題材。可是,在山崩地裂、颶風海嘯之中,它們都不過是羽毛—片。渺小得不算回事。中國至尊無上的皇帝,尚且要自稱“天子”,驕橫暴戾的秦始皇,也要爬上泰山去拜天地。世界上最大、最壯觀、最無可抗拒的,古人稱“天地”,亦曰“宇宙”。孔子曰:“巍巍乎唯天為大”天地最大,也最美。莊子云:“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天地有多大?隨著科學的發展,我們才弄清地之大還是個有限數,天之大,卻真是“無限”的。天外有天,任何的“大”,也無法與天地之大相比。
中國人歷來以大為美。反映在語言上,大師、大家、大匠、大力士、大將、大巧、大材、大智、大作、大德……這“大”無—不是美稱。即便是大盜、大壞蛋、大魔王……這“大”也有了當不起、厲害非凡的意思。中國人歷來追求大:要乾大事、做大官、寫大作、出大名、賺大錢…… 這種社會意識,必然反映在藝術之中,種種藝術,都盡力表現“大”之美,表現宇宙之美。
朱屺瞻《癖斯居畫談》便提出:“作畫需有‘宇宙感’……最高的意境。則需與天地同脈拍,這就是‘宇宙感”’。這宇宙感在朱老看來, —方面表現在“感到無窮時空的‘微茫’ 處”;另一方面則表現在“感到生化天機的‘微妙’處”。潘天壽則提出:“靜之,深之,遠之!思接曠古而入于恒久,真為至美也!”宇宙的無限與永恒,將中國畫大師們導向天地自然的宏偉之美的追求。
然而,以中國畫來表現天地之大美,是極為困難的,比之其它藝術門類,局限性更大。靜止的圖形,不能象影視那樣,演繹情節故事,組合不同視野與角度的鏡頭,又不能如文學那樣,以文字符號來導引讀者的思維,使博大與宏偉在讀者的意念之中涌現。挂畫的場地限制了畫幅的大小,除了特別的場合,人們或品味尺許的冊頁、手卷;或觀賞客廳、書齋的三、五尺大的挂軸。在這等小小的幅面之中,要表現宏偉的天地之美,誠然是太困難了。
黃賓虹是如何突破局限,以表現天地之大美呢?他師古人,師造化,探賾索隱,歷數十年,終於悟徹,從技法上去解決問題,是走不通的,他將自己對天地之大美的追求,繞著彎子從哲理來解決,昇華于哲學層次。這種透徹高深的見解,屢見於他的著述、款識、言論之中。
黃賓虹認為,繪畫之類的“藝”,必須體現“道”:“藝必以道為歸”。“藝”的品位高低,就在於是否合乎道:“道與藝合,一畫自闡苞符,道與義分,六經皆為糟粕”。
黃賓虹所説的“道”是什麼?老子説:“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就是自然本身的規律。在中國人眼裏,天地自然,一切都是“道”的體現,天地萬物,都是依循道而發生、發展與運行。人要辦好事情,就必須順應“天道”,即所謂“唯道是從”、“行天道”。什麼“征服自然”、“人定勝天”的話兒古人是不好意思説的。
天地自然只是“道”的體現,還不是“道”本身。因此,黃賓虹也就不以描繪和再現大自然之形為最高目的,最高目的是通過自然界的可視形象去探索和表現支配著自然界的“道”。然而,“道,可道,非常道”,道是抽象的,無法直接描繪,於是著重於人對天地自然、萬物生生不息的體驗、感受。
具體到藝術與自然的關繫上,黃賓虹便主張:“山水乃圖自然之性,非剽竊其形;不寫萬物之貌,乃傳其內涵之神”。“畫貴取其神而遺其貌,固未可以跡象求之”。這也正是分別作品品位的關鍵:“畫分三品:氣韻生動,出於天成,人莫窺其巧者,謂之神品;運墨超純,傅染得宜、意趣有餘者,謂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規矩者,謂之能品。能品者,眾工之事也”!又雲:“越于神、妙、能而為逸品者,非大家與文人不能及”。“必超然物外,稱為逸品”。
道,體現于天地自然之中,藝術以道為志,也就必然以天地自然為師,“藝之至者,多合乎自然,此所謂道”。因此,“師造化”是中國畫必經的途徑。黃賓虹對“師造化”的解釋是:“其要旨,固非貌其嶂巒開闔,狀其迂迴曲折已也。學習初期,誠不克以自然為粉本,小至山石紋理、樹態雲影,無不就景體驗,所以‘狀物寫形’也。大至山巒起伏,泉石安排,儘量勾取輪廓,所以學‘經營位置’也。然師造化一語,尤須更進—步,覽宇宙之寶藏,窮大地之常理,窺自然之和諧,悟萬物之生機、飽遊飫看,冥思遐想,窮年累月,胸中自具神奇,造化自為我有”、師造化決不是停留在貌其形的層次,而必須“悟”,必須“冥思遐想”,使“造化為我所有”,這正是“外師造化,中發心源”的注腳。
繪畫,表現天地自然某—局部之形是易為的,而表現天地自然之“神韻”就太玄了。黃賓虹偏偏就給自己出了這個難題。他説:“造化,天地自然也,有形影常人可見,取之較易。造化有神有韻,此中內美,常人不可見,畫者能奪得其神韻,才是真畫。徒取形影如案頭置盆景,非真畫也”。黃賓虹奮鬥畢生的追求,就是表現天地自然之內美、奪造化之神韻、創作出“真畫”來。
困難的問題,在於怎樣才能將“造化之神韻”在畫面上表現出來。“神”,必須通過畫面之“形”來表現。畫面沒有“形”,就是白紙—張,“神”從何而來?因此,許多畫家著眼于刻畫天地自然之“形”。期望在抓住對象之“形”時,就能夠表達對象之”神”。有趣的是,山水畫越具體刻畫,氣勢越小,即使是丈二巨幅,畫得千崖萬壑,峰巒重疊,山石樹木歷歷可數,房舍精整,就是引不起“無際”之感,畫面上物物相比.那山也不過幾座房子、幾株樹那麼高而已。四王技
巧嫻熟,何嘗不同樣追求宏偉,只因為畫得太清晰,那氣勢便大不了。其實,中國畫想“再現”自然之“形”是不可能的。天地自然是宏大的三維空間,視野之內,動輒百數十里,畫面卻只是數尺的平面。加之,中國畫的筆墨材料根本無法“再現”大自然豐富無比的光影色彩。要奪天地之神韻,必當放棄“再現”,而運用中國畫自身的手段去“表現”。著手之處,只能是抓住天地自然的形象特質,從它的特質切入。
表現天地自然,首先就不可避免地要體現它的“大”。老子説:“大象無形”!這論斷深刻極了。最大者莫過於宇宙,宇宙是什麼模樣?恐怕人類永遠也弄不清。人類永遠在宇宙之中,而不能到宇宙之外來觀察宇宙的模樣,又怎能看到“宇宙”這—完整的形象?別説是大到上億光年的宇宙,即使—座廬山,人不能立足於廬山的上空,就無法看出廬山的整體形象。近看廬山,不知其形,飛機上遙看廬山,其整體形象可見,卻又看不清細節,只見模模糊糊沉重的一塊山影。大象與模糊,總是相聯的,小的東西才可以近看,才能清晰。
在有限的畫面中,表現巨大的物象,重要之點就是模糊。清晰便有所比較,其大可知,模糊便無從比較,不知其高大幾許。故古人有“山不高,以雲高之” 一法。模糊,便不知其底細,總覺得其中有物、其中有精,産生心理上的壓力、畏懼,特別有懾人之力。這震攝感,正是宏偉美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