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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甲申七月十三日雨後,有清風徐來,明窗之下悅石記。
中國書畫每以天趣稱神妙,所謂鬼神使之,非工力者。“天趣,非得之於人,實授之於天。”所謂“天”者,契機也。融情、景、機、趣于一爐,賴人以發之。“趣”者,必先究其情,窮其性,牽其機,盡其態,八面來風,涉筆成趣,耐人尋味,曲盡其妙者也。情有不容己,趣有不自知,是不期然而然,物我兩忘,自然流露。詩云:“松風澗響天然韻,抱得琴來不用彈。”此等境界非斧斤者可以夢見。陶淵明有“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物我交融,令人神往。
作畫不可信筆,所謂“翰不虛動,下必有由”。水、墨、紙、筆,判斷應極精確,方可心隨筆運,腕底神行,始可謂之“信筆”。否則易入魔道,則為欺世,欺世則欺己。書畫得上古之傳承,切不可墮入江湖一道。而江湖一類舉目可見,正道之微,令人扼腕。
謝赫六法有傳移模寫。倘若技法純熟,而終不能成透網之鱗。除障之法無它,“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與志行高潔之人為友,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信手拈來,則妙趣自生矣。此是法,亦是理,前人之述備矣。
畫禪室論作書之法“在能收縱,又能攢捉”,須知收縱和攢捉極形象,極富神韻,乃耳提面命之語,一經開竅,終生受用。收縱和攢捉一語道破天機,執管之時,揣摩其度、其法、其神,可以豁然心胸。
又雲忌“泛泛塗抹”。忌則病,泛泛則不經意,無神采,非精神專注,心神往之。病其浮、薄、軟、滑、荒率之氣也。如習之日久,恐成為習氣,則終生不得解脫。
東坡雲:“天真爛漫是我師”,真書畫之精髓也。道法自然,大道之行也,能天真則能以氣行,當不乏爛漫。千年來能入此境界者數人而已。
“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思翁此論似過於簡略,又不甚道地。無巧不成拙,拙而能巧,巧拙互用,方有奇趣。拙可醫甜俗之病,倘若一味用拙,恐入板、結、刻、滯之病,此是思翁不能用拙,亦不能入化境者。
思翁雲:“古人神氣淋漓在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此正一句丹髓,在理法之中,而臻于化境之法。比之努筆而行,誇張態勢,存拔苗助長之心,所謂朝執筆而求暮合轍者,焉有體勢可言?有神氣則有態勢,有淋漓之勢則隨心所欲,自有妙著。惜天下人不能淋漓,一淋漓便入江湖。神氣淋漓與隨心所欲可謂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終老不得其門而入。
“字須奇宕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思翁此論實為搔癢戮痛之語。人有自知,知有先後,知後能身體力行,而時出新致,何其難也!故常乃自我,一立面目便是新自我,時反故常則可時出新致,學子當知。關鈕所在,此為萬古不移之秘法。
“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此竅也。”思翁此語一齣,可謂糾正時人弊端。墨汁問世,省時省力,推廣書畫極為便當,亦有功於時代。然今人不以磨墨為樂,則無曠逸之心,無悠遊之態,豈不知墨汁用淡則無活化之靈,用濃則無筆趣之變。筆墨生發在千磨萬磨之中,中國書畫不磨墨則不知其所以。近人林散之,行筆之中得水墨並行之法,亦得磨墨之趣,曾有話語傳世,以教後人。
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雲,謝赫六法中有傳移模寫,謂“六法精論,萬古不移。”就字面解釋應為臨摹、寫生之謂。中國書畫入門之法很簡單,舍“傳移模寫”則無根器可言。在模寫上下大力氣,終生受用。郭若虛所謂“萬古不移”之説,絕非虛妄。近人余任天印從漢出,得樸茂圓勁之勢,能蒼古而多意境。早年多有黃牧甫、鄧糞翁印影,愈晚愈妙,得簡字訣,大氣生動。今日觀其印蛻,有如此感覺。
白石老人題畫:“一蓬一葉稍如八大山人,八大山人當時愛者甚少。”余信之,唯其陽春白雪,風格孤高,不以顏色纖巧媚俗。今世亦然,千載下代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