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明雪山大士像收藏記

       著名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鑒賞家、收藏家王世襄，曾經號稱“京城第一大玩家”。為了紀念這位去年離世的中國文化的標誌性人物，本刊將陸續刊發王老的系列收藏文章，以饗讀者。 

　　佛典稱釋尊在過去世修菩薩道時，于雪山苦行，絕形深澗，不涉人間，謂之雪山大士。其形象多為瘦骨嶙峋老人，蜷一足，兩手扶膝，支撐下頜，以狀其深山獨處，思惟坐禪情景。明金髹木雕雪山大士像，運刀爽利奔放，大膽而不越規度。剔鑿骨骼筋脈或衣裳褶紋，均似出於運斤成風而非矜持之精雕細琢。面部雕造，手法高妙，隆高之鼻準，向前探出之下頦，卷結堆積之眉髯，均使兩目陷得更深凹，兩頰收得更枯癯，自然思及曾在幽寂雪山，度過無量歲月。全身通飾金髹，打金膠，貼金箔，上罩透明漆，即所謂“金箔罩漆”。只有眉髯在木底上略施本色漆灰，增強毛髮毿毿之感。此技法亦不可不記。 

　　1951年3月，已不記何事赴津，奔波竟日。傍晚經勸業場古玩店，入門即見此像坐櫃頂，問價後即如數付值。在車上已難按奈，取出審視，引來乘客圍觀。一日疲勞，已全消矣。 

　　明鎏金銅雪山大士像方面長耳，頭大異常，超出身軀比例。眉高起，在眉心與鼻準相連。顴骨隆突，偏下偏後，不在尋常位置。唇上無髭，在口角之外卻又蟠結成卷。容貌奇古而含蓄渾成，故趣味雋永，耐人晤對。 

　　此像面相不以傳統形式為依據，更非寫照傳真，而以誇張接近浪漫手法，隨心塑造，與明金髹木雕雪山大士像雖屬同一題材，而風格迥異。 

　　雪山大士在元、明小型雕塑中為常見題材，流往美國者不下四五軀，如芝加哥、費城美術館均有之，但其藝術價值，視拙藏兩尊均有遜色。 

　　得此像經過，曾對人言，每為之一噱。有老居士宋雲普先生，住東直門內羊管衚同極樂庵內，篤信佛教。常年四齣，蒐求銅木造像，在家供養。1950年冬，(我)曾往拜訪，北房三楹，中室後壁條案上下，佛龕內外，大小佛像不下四五十軀。時代早晚、儀容妍媸，頗有等差。其中使我怦然心動者，僅此雪山大士。當時未敢啟齒，只請得一明金鬆木雕僧人像而返。一年後再度造訪，詢知雪山大土乃居士數年前向某寺佈施香火資若干始迎歸者。予肅然整衣，陳述先慈亦佛門弟子，棄養已逾十載，而家中佛堂如故(至1966年始被摧毀)。居士聞之，面有喜色。於是進言久有祈求家中佛堂金光普照，法相莊嚴之意。為此懇求賜我此像，以償夙願。倘蒙俯允，銘感無涘，並當倍蓰當年香火之資，以表虔敬之忱。居士欣然許可，取出潔白紙張，親為包裹，授我捧之而行，直送至門首停放自行車處。予因歡喜過望，一時忘乎所以，倒轉大士像，以便放入車梁下跨袋中。不料居士突然色變，連忙雙手將銅像倒轉過來，大聲曰：“豈能如此不敬!”我自知犯了嚴重錯誤，連説：“罪過!罪過!”急速上車，疾馳而去。深恐居士發現我並非虔誠之士，而索還銅像。時為1951年12月21日。 

　　一年後，于地安門義古齋得朱漆佛座，整板圍子，遍體斷紋，古拙可愛。大士踞其上，誠如天造地設。“文革”抄家後，佛座未歸還。吾家長物，有所值不菲，遭劫奪而未嘗介意者;亦有不值幾文，遭劫奪而未能忘懷者。佛座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