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1日，在日本福島縣舉行的“311”大地震一週年追悼儀式上，人們為死難者獻花。新華社發（關賢一郎攝）

　　“快把相機收起來，”在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 20公里警戒區域還有兩公里遠時，松樹直登的語氣突然有所加重。他把擺放在車窗擋板前的“特別通行證”反復扶了扶，又重新把駕照整齊地擺在了車窗附近。

　　今年52歲的松村是福島雙葉郡富岡盯人。富岡町距離發生慘重核事故的福島第一核電站只有14公里，被日本政府劃入了警戒區域內，不準無關人員進入。但是，核事故發生後直至今日，松村仍然堅持住在那裏。

　　這次記者希望通過搭乘松村的車，實地探訪核事故發生一年之後的福島核輻射警戒區。

　　松村的小型卡車只能搭載一人。記者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等著和他一起穿越警戒線。天下著小雨，車內的熱氣模糊了車窗。警戒線兩旁，豎著半米高的障礙欄，旁邊是一排拿著閃爍警棒全副武裝的警察。松樹將車速降了下來，搖下窗戶。警察掃了一眼車窗前的 “緊急事態應急對策車輛通行許可證”，沒有往車內探頭，便對車輛放行。

　　松村的這張通行證是他與政府鬥爭多次的産物。日本政府最早劃定20公里警戒區域時，封鎖了所有大路，松村就繞山路回家。後來山路也被堵上了障礙物，松村還是想方設法進去了。“我的家在裏面，我想回家。”政府最終為他開了這張“特別通行證”。

　　警戒線前方，就是松村的家鄉，也是他眼中的“鬼城”。

　　“鬼城”

　　記者拿出輻射檢測儀，伴隨著劈裏啪啦的檢測聲，數值開始一路走高，並在不到一分鐘內超過了1.O微希沃特／小時，隨後又直奔2.0微希沃特／小時。這一輻射值是東京主要區域的10到20倍。

　　小卡車在主幹道上一路向北。反向車道上駛出警戒區域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大巴車司機都把自己嚴密地包裹在防護服內。每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不間斷地閃爍著黃燈，提醒過往車輛慢行，但出城車輛都在瘋狂奔馳。透過後視鏡望去，幾乎沒有任何車輛跟在後面。松村的車就這樣孤獨地前行。

　　道路兩邊的田野，吸附了大量放射性物質的雜草在放肆地生長。每隔一公里，幾乎都能看到一個空蕩蕩的加油站，如此多的加油站説明了這一地區往日的繁榮。在松村稱為“市中心”和“商店街”的區域，一家叉一家店舖的門緊鎖著，“大家都避難去了”。沒有一個人，説是無人城，一點都不誇張。

　　車繼續前行。“快看，”順著松村手指的方向，記者看到了道路指示牌上“富岡町”的標誌。松村的家就在不遠處。

　　富岡町面積68平方公里，曾有人口1.6萬人，但現在留在這裡的只有松村一人。富岡町的主要産業是農業和畜牧業。福島核事故前，百姓們在這裡過著安逸富足的生活。

　　“野生動物園”園長

　　從主幹道向左一拐，進入了一條小路。路開始變得坑坑洼洼，部分路面因為地震而塌陷，至今無人修理。路中央，靜悄悄地站著一頭牛，車停在牛面前，這頭牛直瞪瞪地盯著車內，眼神中似乎流露出憤怒和憂傷。

　　松村説，現在富岡町內共有數百頭這樣“散養”的牛。大地震後，畜牧場主大多舉家避難，有的怕牛餓死，就解開了牛繩。光是在這裡發生的牛與汽車相撞的交通事故就有200多起，松村也有兩次在夜晚不小心與牛相撞的經歷。

　　松村説，警戒區內的牛已經死了一半多。日本政府曾想把警戒區內受到輻射的動物全部處理掉，但松村看不下去，“這不是虐待嗎？”松村決定留下來照顧這些動物。現在，他儼然成為這座“野生動物園”的 “園長”。這裡目前有大約1000頭牛、60隻狗和數百隻貓。松村家裏現在養了一隻鵝和好幾隻狗，都是核事故後收養的。

　　為了救助這些動物，松村最初將他所有積蓄都花在了為動物購買食物上。後來，朋友幫他開了一個捐助網站，現在來自全球的捐款已達500萬日元。

　　“免費”電話

　　最近福島下了幾場大雪，積雪還未融化。進屋前，松村順手從地上抓了一把雪揉搓幾下，就當洗手了。現在富岡町的供水等基礎設施還未恢復。

　　打開屋門，松村發現地上多了一袋食品和一張紙條，上邊寫著：“松村先生，請一定收下。”經常有附近的村民臨時回家看看，就順便給松村帶一些食物。罐頭和方便麵是松村的主食。

　　因為供電沒有完全恢復，松村每晚都要靠蠟燭取光。他拿了幾塊碎木炭，放在熱爐內取暖。

　　松村家裏，有一台10年前買的29英寸電視。“災後我很少看電視。看到娛樂節目，也笑不出來了。”

　　松村和外界聯絡主要靠手機。他家還有一台電話，災後數月的某一天，電話鈴突然響起，他才知道電話線路恢復了。“我現在打電話都是免費的，因為沒人到警戒區域內來收電話費。”松村自嘲道。

　　收音機裏傳來了整點新聞播報。這個小收音機是松村每天接收外界信息的主要來源。因為臨近 “311”一週年，電臺大部分節目都與災區有關。聽到“福島災區”幾個字時，松村低下頭湊近收音機，皺 著眉頭認真地聽著。

　　日本政府將在今年4月對警戒區域一部分村落實施解禁。松村希望富岡町也能在此之列，但他不知道有多少人願意返回，“大家還是十分擔心核輻射的影響”。

　　松村曾和祖母、父母一起生活。去年3月福島第一核電站相關機組發生爆炸後，他們一家四口緊急逃到福島縣岩城市一位親戚家避難。但親戚以自家有孩子為由拒絕了。“附近就有避難所，”那位親戚冷冰冰地説。等松村一家趕到避難所時，發現已經滿員，無奈之下只好當天返回富岡町。“百歲的祖母因為在避難所和醫院之間輾轉，過於勞累而去世了。”松村説。

　　幾天后，松村的姐姐從靜岡縣趕來，帶著父母離開了，而松村則留了下來照顧被遺棄的動物。最終，全富岡町就剩下了松村一人。他也想去靜岡看望父母，但怕來回路程太長，一個人太孤獨。

　　每年8月的盂蘭盆節，日本人都會返鄉為祖先掃墓。富岡町最大墓地內的大部分墓碑在“3-11”大地震中受損，至今無人修葺。松村去年不僅掃了自家的墓，還幫助清掃了備家的墓碑。

　　去年夏天，松村去寂靜的河邊釣魚，一下子釣上來十多條。這讓他著實飽餐了一頓。但很久以後，他看到 —份調查報告才知道這條河裏的魚體內放射性物質含量有多高。

　　去年，松村收到了來自東京電力公司的賠償指南書，但冗長的文書讓松村讀不下去。他曾經兩次去位於東京的東電總部交涉，但東電工作人員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道歉。“道歉可能已經寫進了他們對災民的對策指南中，”松村諷刺道。

　　從松村家門口，就能看到福島核電站的電塔。從福島輸出的電力正點亮著東京的霓虹燈；但發電站附近的村落卻一片漆黑，只有松村家的微弱燭光在黑暗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