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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在路上的家

發佈時間:2011年10月19日 06:39 | 進入復興論壇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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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站在停放妻子遺體的殯儀館前

大魏和聞秀在湖南老家的二層磚房

在武漢租住的小屋

位於鄂州的新房依舊大門緊鎖

大魏和聞秀在老家房裏的臥室還保持著多年前的模樣

  大魏和聞秀的夢想,與數以億計當代中國人的夢想一樣。

  為了這個夢想,這對在武漢打工的夫婦每天清晨5點鐘就要起床工作。他們帶著兩個孩子擠住在一間僅有8平方米、照不進陽光的小屋裏。他們很少去商場,在超市裏買塊香皂或毛巾就能帶來一陣短暫的快樂。他們遠離了一切娛樂活動,在他們的菜碟裏,很難找到肉末。

  事實上,除了孩子們的作文本,這個家庭很少會在生活中提到“夢想”二字。但那個抽象的詞,其實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從他們現在租住的陋室到達那裏,不過37.8公里。

  那裏,他們剛買下一套房子。

  這套房子並不在擁有千萬人口的武漢市,而是在毗鄰的鄂州。

  9月16日,大魏和聞秀在工作時間抽出空,去為他們的新家辦理貸款。他們騎著一輛摩托車,經過了一座豪華的購物廣場,廣場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打出別墅區的廣告,祝願好運的人們能夠“拔得頭籌”。他們穿過武漢寬闊的馬路,路邊一座座大樓正處於緊張的施工中。很多人都將住在這裡,按照樓前的廣告牌所説,“時間應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如果一切順利,20分鐘後,他們就將駛出武漢,駛進一條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這條路通往他們的新房。大魏甚至覺得,只需要一個上午辦完貸款,“我們就能真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個家了”。

  遠處,一輛巨大的水泥槽罐車正在快速駛近。

  “砰!”

  聞秀從摩托車上飛了出去,左太陽穴撞向地面。她沒能給大魏留下一句遺言,僅僅十幾分鐘後,她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家庭的夢想,碎在了路上。

一個小心翼翼的夢想

  36歲的聞秀死了,把42歲的大魏留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在親戚們看來原本“長得挺帥”的男人,像是突然老了。如今,身高1.8米的大魏背有些沉,走起路來很慢,臉上常常帶著種飲酒後的紅色。沒有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他連續幾天穿著皺巴巴的深藍色西裝和條紋襯衫,肩頭積了層白花花的頭屑。

  早在1997年,也就是他和鄰村姑娘聞秀結婚的第二年,他們就放棄了湖南臨湘老家4畝多的稻田,來到武漢。經親戚介紹,兩人在一所大學的一棟教學樓裏安頓下來,大魏成了夜班值班員,聞秀則是清潔工。

  他們現在的“家”,也安在這棟五層教學樓裏。

  那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家,只是藏在值班室裏屋的一間配電房。這個8平方米的小空間,每月需交100多元租金,沒有廁所和廚房。窗外是一個小山坡,陽光很難照進這個房間。

  這對夫婦和他們15歲的女兒已經在這裡整整生活了8年。在他們搬到小屋一年後,兒子也降生了。

  支架已經斑駁褪色的高低床佔掉了小屋的很大一部分,大魏和聞秀睡在下鋪,兒子和一隻奶油色的毛絨玩具熊睡在上鋪。今年,女兒考上了一所寄宿高中,週末回來的時候,還得在地上支起“臨時鋪”。

  這是一間小到兩個人站在裏面打轉也困難的屋子。因此,傢具的尺寸也是最小的。一張桔紅色的小餐桌,只有60厘米高,兩張小木凳也只有磚頭大小。

  但那位巧手的女主人一直努力想使這個跼踀的屋子變得更體面一點。同事送的舊床單,被她仔細地洗好,鋪在下鋪。洗衣粉則裝進了一支冰紅茶飲料瓶。她用了兩天時間,勾出一個花朵型的坐墊,鋪在小木凳上。不過,這個特別的小木凳是兒子的專屬。

  有時,大魏會開玩笑似地搶著坐在上面,然後,白凈的小男孩會使勁將他推開,“爸爸,坐別的地方。”

  當然,他們還有些必要的家電——一台只能收看湖北經視頻道的電視機、一個只放了碗剩米飯的冰箱,以及一台從離校畢業生那兒買回來的二手電腦。

  經過學校的允許後,大魏在一樓的樓梯角搭建了一個小廚房。那裏只有1.5米高,只要有人走近,門口就會飛起成百隻嗡嗡叫的蚊子。廚房太矮了,大魏走不進去,身高1.56米的聞秀,也只能在裏面弓著腰用電磁爐炒菜。

  每天清晨5點鐘,聞秀就要穿上黃褐色的工作服,開始清掃這座五層教學樓,然後把粗心的學生們落下的U盤、雨傘或眼鏡盒交給白班值班人員。大魏的工作則是從每個夜晚開始,等待這棟樓裏最後一盞燈熄滅,小心地鎖上大門。第二天一早,他再打開大門,迎接學生。

  大魏上過初中,聞秀只讀了小學。在村子裏時,大魏會插秧,也會親手製作木櫃。可是在這座省會大城市裏,他們所能用來賺錢的,大多是力氣。聞秀在校外做小時工,獲得每小時8元錢的報酬。大魏則總是幫人搬家,“力氣活,打點臨時工”。

  每個月,兩人各自有900元的工資。他們給7歲的兒子每天訂了一瓶牛奶,但為了省錢,兩人很少買肉。

  當瘦高的大魏回憶起妻子的菜籃時,那裏面幾乎都是冬瓜、白菜或蘿蔔。女兒回憶起媽媽炒得最好的菜,則是一盤醋溜土豆絲。

  在教學樓上白班的葉師傅還記得,早上,她常常看見聞秀端著一個碗追著兒子跑。白水麵條,是這個家庭的早飯,有時會單獨給兒子臥個雞蛋,“可沒滋味,小孩子當然不愛吃”。

  在周圍的同事看來,他們努力把辛苦賺來的每一元錢都攢著,活得不易。一開始,這個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小家庭也沒有打算告訴旁人,他們究竟為什麼情願過著如此窘迫的生活。

  很長時間後,這對夫婦守護著的那個小心翼翼的夢想才為人所知。

  但即便在貧苦的等待中,大魏還是覺得,比起湖南老家,城市讓人“賺得多一點,更高興一點”。

  特別是當存摺上的數字一年年往上漲的時候,這樣的日子就更讓人看到希望。

總得有個家

  大魏和聞秀的“秘密”,是被一個工友發現的。最近幾個月,這對平常不怎麼與人交往的夫婦總是趁著休息時間往外跑,對話裏也經常提到“貸款”和“房子”。

  “要買房子了?”工友問。

  “對。”大魏點點頭。

  “是買二手房嗎?”工友又問。

  “不,是新房!”大魏瀟灑地將一隻手插進褲子口袋,高興地笑起來。

  如今,大魏已經回憶不清,他們最初是從何時開始盼望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這種美好的願望,在這座城市裏當然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一座又一座新樓正在拔地而起。公交車上、老舊樓房的天臺、街邊的燈箱、購物商場的LED大屏幕,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能看到房地産廣告。

  在當地的都市報上,有的地産廣告佔據了半個版面,畫面裏是一片幽靜的小區和開著粉色花朵的櫻樹,名曰“享受生態半島生活”。不過,武漢市郊和周邊地區的房産廣告,大多只能在報紙上佔據一個麻將牌大小的位置。

  新聞裏,人們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與房地産有關的信息。看看吧,僅僅在國慶節的7天,武漢就賣出去了1200套商品住房,有記者分析,“武漢樓市雖一再降溫,但並未進入冰凍期”,至少,“比北京、廣州、上海等城市略顯暖和”。

  在街邊的房地産仲介店面,只要有人在櫥窗前停留片刻,就會有經紀人殷勤地從屋裏走出,遞上一張名片,然後請這個潛在的客戶進屋坐坐,並用一次性紙杯奉上飲水——實際上,中國大部分一、二線城市裏的仲介公司,都是這般場景。

  但大魏和聞秀並不是通過這樣的仲介挑到房子的,他們甚至不太敢走進這些店面。根據武漢市房管局最新發佈的信息,這個城市9月份的商品住房成交價為6450.5元/平方米。在7個中心城區裏,武昌區成交均價為11323元/平方米。這裡一平方米的價錢,幾乎夠這個家庭整整攢上一年。

  但是,如果到了北京,武昌區那筆“嚇人”的均價可能只能買到五六環外的房子。一項統計數據顯示,9月的前20天,北京大戶型均價達29808元/平方米,此前幾個月還一直穩定在3萬元/平方米以上。

  “幾萬塊?”大魏的一個親戚震驚地張大了嘴,“天哪,北京人這麼有錢!”

  他並不知道,在那座他從未去過的城市裏,也有很多很多人在為一套房子掙扎。有人在博客裏感嘆:“俺們全家即使不吃不喝再奮鬥兩輩子,在北京也買不起一套住房了。”還有人在騎車經過一個別墅區時,按照自己眼下的工資計算了一下,“如果從清朝開始努力工作,把錢都攢下來,我就買得起豪宅了。”

  相比之下,大魏和聞秀的夢想要現實很多。他們過去曾在位於武漢市郊的江夏和關山看過房子,但5000~8000元/平方米的“高價”讓他們“很快放棄了”。

  直到2008年的夏天,一個穿著黑西裝的年輕人在街邊攔住了這對夫婦。他熱情地遞過一張傳單:“看看吧,特別好的房子!”

  年輕人向大魏和聞秀描述了一個美妙的圖景:一片以白色建築為主體的現代化小區,煤氣、水錶、電表、網線樣樣俱全,距離菜市場、醫院和一所學校只有幾分鐘路程。當然,那裏已經不屬於武漢,而是屬於毗鄰的鄂州市。不過,“過了界碑,走幾百米就到”。更何況,“2011年就要通地鐵啦!”

  可是,吸引夫妻倆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那裏低廉的價格。每平方米的單價只有1600多元,這意味著,只需要幾萬元的首付,他們就能買到一套屬於自己的大房子。更何況,15歲的女兒從小在武漢長大,如果在這裡買房,女兒就能夠獲得一個戶口,順理成章地在湖北參加高考。

  當大魏回憶起買房的過程時,他並不記得自己和妻子當初經歷過什麼猶豫。接到廣告宣傳單幾個月後,他們去上面寫明的地點看了看,然後“很快就定下來了”。

  他們選擇了一套110平方米的三居室,總價18萬元左右,這需要他們交出4萬元的首付,幾乎是他們在武漢生活多年的所有積蓄。不過,這總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去年12月裏交首付的那天,他們專程帶著兩個孩子到未來的新家轉了轉。

  可如今,當女兒被問起新房怎麼樣的時候,這個長頭髮的女孩只是垂下了頭,用很小的聲音回答:“還好吧。”

  對於那套新房來説,這或許是個十分恰當的評價。那裏距離他們工作的大學路程是37.8公里,當汽車駛過武漢寬闊的柏油路後,就將進入漫長的土路,與拖拉機、農用貨車和自行車一路同行。任何一輛大車經過,都會在身後揚起嗆人的黃土。

  小區的大門上貼著“歡度春節”4個大字,但紅色早已褪成了褐色。儘管房子建好不足3年,但白色的墻壁已經佈滿黃色的水漬。除了一些小灌木和草坪,這裡再也沒什麼綠化了。一些房門外用藍色的粉筆簡單地寫上了“已售”。大魏的新家是毛坯房,從窗戶望出去,就是那條塵土飛揚的馬路。

  一個從河南來到武漢打工的出租車司機看了看這裡,吃驚極了,“誰會住在這種鬼地方!”幾年前,他用盡全部積蓄在武漢買了一套5000元/平方米的房子,“好多錢,造業啊(注:武漢話,可憐的意思)。但總得有個地方躺,總得有個家啊。”司機心疼地撇著嘴説。

  可對於大魏來説,“就是覺得便宜,沒管什麼好不好看的”。他直直地望著前方回憶這一切,臉上幾乎一點表情也沒有。

  “高興,當時很高興。”他慢慢地點點頭。為了這套“便宜”的房子,這個家庭傾盡了所有。在付完4萬元的首付款後,夫婦倆的存款只剩下了一個月的工資。那天晚上,飯桌上沒有加菜,“我們只能説説笑笑慶祝了”。

房子搞好了就都好了

  9月16日這天,聞秀4點鐘就起床了,比往常更早些。幾個小時後,她打掃乾淨了整座教學樓,這期間還為家人準備好了麵條和酸豆角。

  在大魏眼裏,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年輕的時候就漂亮,現在還很漂亮”。聽到女婿這樣説,聞秀83歲的老父親顫顫巍巍地從藍布褲子口袋裏掏出了一張一寸照片。

  老人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紙包裹著這張照片,一層又一層。照片裏,圓臉的聞秀對著鏡頭微微笑著,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呢子西裝配一件紫色的套頭毛衣。

  大魏接過照片,“照相的時候穿了最好的衣服。”他用手指摸了摸聞秀的笑臉。她喜歡鮮紅色,前年過年時買了這件紅色西裝,80元。至於裏面那件紫毛衣,一個侄子説,已經看她穿了好幾年。

  大部分時候,聞秀穿不上自己喜歡的紅色,因為按照要求,她必須在工作時穿那件黃褐色的工作服。不過,她也許並不太在乎這些。甚至就在兩年前,這個30來歲的女人還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手提包,而總是將東西隨手裝進塑料袋裏。

  直到去年,大魏在大學附近的攤子上買了一個50元的黑手提包送給她。“別人都有個包包背著,不管好的壞的,咱們總也要拿一個。”這是大魏的理由。

  16日的上午,聞秀將銀行卡、收入證明和戶籍證明都放進了這個黑包。“我今天要去辦貸款。”她興衝衝地告訴前來接班的白班師傅。同時也告訴這位同事,她已經按照要求進行了消防器材檢查,滅火器一共16個。但三樓教室還有幾個空飲料瓶,她來不及撿回來,“張師傅你幫忙撿一下哦”。

  自打他們買了房子以來,攢錢就更成了生活裏最重要的事。而賣回收的飲料瓶和報紙,可以讓這個家庭每月額外獲得五六十元。

  9點鐘左右,矮小的聞秀坐上了大魏那輛紅色摩托車的后座。這並不是慣常的做法,以往,她和大魏會去擠一班公共汽車,兩個人往返會花掉16元路費。但去辦貸款的這天,聞秀並不想乘公車。如果騎摩托車去,只需要七八元錢,更何況,這樣會更快,如果他們趕得及回家吃午飯,就又能省下一筆無謂的花費。

  這個家庭必須小心地計算每一筆開銷。辦完了貸款,他們就將背上每月600多元的“債”。“那時想著,能節省就節省點吧。”大魏説。

  他默默地低下頭。這個中年男人原本以為,只要再熬幾年,生活就會真的變得容易起來。但是,19歲就嫁過來的妻子,最終沒有住進他們在城市裏真正的家,就死去了。

  在她死後,年邁的父母從湖南趕到武漢。滿臉皺紋的老人走進那個透不進陽光的小屋,那裏就是女兒常年生活的地方。

  在這個房間的角落裏,堆著夫婦倆撿回來的破舊的白熾燈、瓷質洗手盆。儘管大魏曾經説自己“沒想過裝修的事,哪想得到那麼遠”,但侄子卻記得,他們本打算就用這些舊東西裝修新家。

  老母親顫顫巍巍地用手把房門關上,然後,抓著女兒的衣服撲在床上哭了起來。可她連大聲地哭也不敢,“這是學校,怕吵到”。

  聞秀已經看不到這一切了。

  在那個晴朗的上午,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短袖T恤,緊緊地抓著丈夫的白襯衫。目的地就快到了,房子,家。

  當大魏試圖回憶車禍現場時,他發現,自己只能記起一些碎片。“就像打雷一樣”,他突然被撞倒在地,摩托車壓住他的左腿。水泥槽罐車還在向前繼續滑行。他心裏只想著“老婆出事了沒有”。大魏艱難地爬起來,看到聞秀躺在地上,頭部流出鮮血,粉色的涼鞋掉在不遠的地方。

  他抱住她。他感覺不到疼痛。他大喊救命。

  他記得,片刻前,摩托車后座上還曾傳來聞秀高興的聲音:“把房子搞好了,就都好了。”

從生日到祭日

  想要在這座巨大的城市裏還原大魏和聞秀的生活印跡,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就在車禍的第二天,大魏的侄子翻開一份當地的報紙,發現上面至少有3條類似的新聞,內容都是在某地一輛過路的大車撞死了人。“外人誰會關心這個?”他嘆口氣説。這個年輕人現在在大學附近做裝修,他的妻子是大學超市裏的收銀員,剛剛生下一個孩子。

  如果可能,他也想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只要別像叔叔家“那麼遠”就行。

  他回憶不出嬸嬸的生活,只記得她總是穿著舊衣服。儘管同在武漢,但他們各自忙於生計,一年中並沒有很多機會見面。一個親戚也想起,這對夫婦近幾年來甚至很少回老家過年,對此,“親戚們都有點意見”。

  在大魏和聞秀已經生活了8年的教學樓裏,幾個正準備去上自習的學生停下腳步説,倒是曾經看到過教學樓裏有一個愛笑的小男孩,但對那對中年夫婦卻沒什麼印象,“幾乎沒注意過這樣一家人”。而一位同事也發現,自己並不怎麼熟悉這個家庭。“不太愛和人交際”,這幾乎是他唯一能説出的特點了。

  他們就生活在那裏,但仿佛又並不真的在那裏。

  大魏從不主動給人講妻子的故事。當親戚們在交警大隊“討説法”的時候,他怯怯地站在旁邊。但他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妻子,被問及關於聞秀的事情時,那些回憶就像一顆顆豆子一樣從這個男人嘴裏溜出來。

  9月10日,農曆八月十三,那天是妻子的生日,他們破天荒地逛了逛商場。“我想給她買份禮物。”大魏望著前方,説話速度很慢,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是,項鏈太貴了,他們最後在一個賣玉墜的櫃臺前停了下來。聞秀挑中了自己的禮物,一塊橢圓型的玉墜,挂在黑繩上,背面寫著“平安”二字。這份生日禮物花了100多元。“她很喜歡,一直戴著。”這個男人低聲説。

  那天晚上,他決定再帶著全家去飯館吃飯。對於這個家庭來説,這是極其難得的慶祝方式,連大魏自己的生日也不曾這樣奢侈過。

  “我都沒有件像樣的衣服穿。”臨出門前,聞秀向同事抱怨了一句。不過,這個害羞的女人並沒有告訴同事,自己是要去慶祝生日,她只説“出去過個中秋”。

  在大學附近的“段老幺菜館”裏,聞秀顯得高興極了。她點了孩子們愛吃的土豆燒肉,並端起杯子,接受家人的生日祝福。

  她的女兒遺傳了她圓圓的臉和長長的睫毛,她的兒子像她一樣皮膚白皙。小男孩剛剛7歲,最喜歡看的動畫片是《喜羊羊與灰太狼》,“最喜歡漂亮的美羊羊”。他也明白,灰太狼和紅太狼“是壞的,因為愛吃人”。不過,這個愛笑的孩子還不懂得死亡的意思。

  他的父親坐在小凳子上回憶著他母親生前的故事,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小男孩跑過來,“爸爸,你怎麼了?”他抓住大魏的手調皮地問。

  這個中年男人突然別過臉去,兩頰的肌肉一條條繃緊,似乎是緊緊地咬住牙齒。幾秒鐘後,他用兩根手指使勁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沒有用。眼淚還是流出來了。

為了房子離開家鄉

  9月26日,大魏將妻子送回了湖南老家。

  那是一個河邊的村莊,村口只有一條窄窄的公路,僅容兩輛中巴車交錯而過。這裡大部分青壯年都在外地打工,有幾塊田地已經撂荒了。村裏極其安靜,甚至可以聽見蜻蜓飛過的聲音。

  18年前,就在幾十公里外的鎮上,24歲的大魏認識了18歲的聞秀,一個“梳著馬尾辮,長頭髮,一口笑的姑娘”。一年多以後,兩人領取了結婚證。

  “結婚那天真熱鬧。”大魏回憶著,家裏不停地打著鑼鼓,放起鞭炮。在此之前,為了迎接自己的妻子,他花了兩個多月時間做了一組7扇門的大衣櫃,還特意跑到鎮上買來喜慶的紅漆。

  如今,這組衣櫃仍然安靜地立在農村老家裏。那是一棟二層磚房,房頂鋪著青瓦。當初,大魏和老母親商量著,為了結婚特意蓋了新房。在二樓臥室裏,床頭的木板上刻著紅“囍”字。除了一張床和那組櫃子,房間裏幾乎再沒有什麼像樣的傢具。

  只有老母親還住在這棟房子裏。在這個大家庭裏,大魏第一個去城市打工。後來,他的哥哥、姐姐們也去了城市。現在,除了一樓堆滿雜物的臥室和廚房,年過七旬的老太太很少走進其他房間。

  按照大魏的説法,這房子不過是“蓋了一個架子”。但就是這個“架子”,耗去了魏家全部的積蓄。“農村做房子做瘋了,不管有錢沒錢,都要爭那一口氣。”

  坐在回鄉的汽車上,他緊緊地抱著白色的大理石骨灰壇。“她18歲的時候,老人就把她交到我手裏,現在怎麼也得把她葬回去。”大魏低著頭説。

  1997年的秋天,大魏和聞秀向親戚借了200多元生活費,捲起一床被子背在身上。結婚時蓋起的二層樓,讓這對年輕的夫婦背下了1.2萬元的債。

  為了還清這筆巨大的欠款,他們從此離開了家鄉。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聞秀”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