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治療女兒的病，彭湘寧一家租住在一間擺了兩張床就沒多少轉身餘地的房間。圖/記者楊抒懷

　　晚上10點，司機彭湘寧卸下了他當日的最後一名乘客。談好40元車費，但乘客多給了他10元。這不是一輛普通的士，儘管從表面上看，它與正規的士無異。這輛黑的的存在，在寧鄉縣城被廣為知曉。

　　彭湘寧曾經在車內張貼著求助信、領導批示，還安裝了影碟機，他的目的很簡單：希望乘客捐款，救救他患白血病的女兒。不可避免的是，這輛黑的引發了“道德綁架”的爭議，也讓執法部門兩難。最終，他被要求在今年年底前結束非法營運。

　　今年4月，彭湘寧把“求助信”換成了“感恩信”，並申明對65歲以上、15歲以下的老、弱、病、殘乘客免費。

　　這種非正常求助，讓彭湘寧一家熬過了4個年頭。本報記者譚君 長沙報道

　　編者按

　　這裡講述的是兩個家庭的災難：孩子重病。

　　寧鄉司機彭湘寧“黑的救女”，但他不是通過一個正常的社會救助機制達成的，反而引出關於“道德綁架”的爭議；廣東東莞韓群鳳“慈母溺子”，是因為幾乎沒有享受到社會救助，最終釀成了一幕讓人難以接受的悲劇。

　　兩個故事結局迥異，但它們指向了同一個方向——社會救助。

　　社會救助如何由“被動施救”向“主動救助”有效轉變？如何調動各方面的力量，形成完備的保障機制？

　　他。

　　女兒被查出白血病，為了救女，他借遍親朋好友，甚至上街乞討，最後，開了一輛黑的士上路，請求乘客捐助。在好心人幫助下，他女兒的情況有所好轉。

　　女兒病危

　　2007年10月，一個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擺在了彭湘寧面前。

　　他5歲的女兒彭慧被查出患急性淋巴白血病，如不住院治療，只有2個月的生命，如果住院化療，預計需要四五十萬元的醫療費用。

　　在女兒病情確診的那天，“全家都哭暈了”，晚上，彭湘寧還做了一個夢——“家裏來了小偷，我拿鳥槍去打，結果打到了女兒，我抱起她，她説，爸爸，我冷。”

　　彭湘寧是寧鄉縣城郊鄉塘灣村的一個農民，家裏最值錢的財産是一棟老屋。他只有小學文化，為了生存，他曾做過米生意、送過桶裝水，都得利微薄，後來，投資開店賣麻花，反而把五六萬元的本錢賠了。

　　奔波十餘年，35歲的彭湘寧並沒有賺多少錢，還欠了一些債務。但是，對於女兒的病，救還是不救，在他看來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岳母曾經勸他放棄：“你上有老，下有小（他還有個3歲的小女兒），還有老婆，不要人財兩空。”彭怒氣沖天：“如果怕你女兒跟著我受苦，離婚，我簽字就是。”

　　不僅對岳母，對任何勸他放棄的人，彭湘寧都是一個態度：“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一定要救她。”

　　話雖如此，面對鉅額的醫療費，彭湘寧知道還是要依靠別人。

　　一開始是借。從自己的兄長、姐姐、妹妹到岳母娘家、舅子家，彭湘寧幾乎借遍了所有的親戚，籌集了2萬元。但這遠遠低於彭的預期。

　　他繼而向鄉鄰募錢。正好生産隊剛被徵收了一塊地，有幾萬元沒有分，他挨家挨戶去“寫數”（寧鄉話，要錢）。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借錢給他，彭借了一圈，籌到2萬元。

　　隨後，彭開始“掃街”，上街討錢。沿線商鋪是彭湘寧的重點，他推著三輪車，帶著妻女，打著橫幅，在寧鄉城裏打轉，這樣，得來近2萬元。

　　彭湘寧70多歲的父親也跟他一起去街上討錢，“我父親説，30年前，為我娘討錢治乳腺癌，30年後，為孫女討錢治白血病。”

　　黑的上路

　　彭湘寧拿著這些錢，讓女兒住進了醫院。但白血病的治療週期長，每次化療花費較大，6萬元很快就用完了。彭湘寧只好去找縣領導求助了。

　　在一次縣長接待日中，他找到了一位縣領導，講述自己的困境，彭以前開過拖拉機，他希望領導特批一輛的士，用來賺錢救女。這位領導動了情，“大家都為人父母，我支持你”。

　　2007年農曆12月，彭湘寧用借來的4萬餘元買了一輛二手捷達，打扮成了正規的士的模樣。他還在車座位前貼求助信，介紹女兒病情，希望乘客捐款。

　　結果，上車的第一個乘客，就多給了10塊錢。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平均每天都有四五百元的收入。乘客被他的故事感動，多的有給幾百元的，也有給1000元的，大多數是給了整錢不要他找零。

　　為了感染乘客，彭湘寧還在車上安裝了一台影碟機，播放社會各界給女兒捐款的錄像。有時，他在車上播放《愛的奉獻》、《感恩的心》，他説自己經常聽著聽著就流淚了。

　　不過，最近一兩年，情況有了變化。寧鄉畢竟不大，有些坐過他車的乘客不再乘坐他的車，有的乘客表示不喜歡他車上放的碟、貼的求助信，“看了就不舒服”。而彭説，他不喜歡那些上車“很冷漠、不聞不問”的乘客。

　　2010年初，彭湘寧換了新車後，把車上的影碟機拆了。但事實上，彭的的士一直處於非法營運狀態，他沒有錢去辦理合法的營運手續——一個的士牌照需要近20萬元。

　　今年4月，寧鄉縣城管局要求他的“非法營運”在年底結束。因為彭慧57個療程的化療已經做了45個，治療週期已接近尾聲。

　　4月10日，彭湘寧把車上的“求助信”撤掉，換成了“感恩信”，介紹女兒病情之外，申明對65歲以上、15歲以下的老、弱、病、殘乘客免費。但對於其他乘客多給的錢，他也照收不誤。

　　道德綁架質疑

　　黑的上路，讓彭湘寧的家庭熬到現在。

　　彭至今特別感激先後為他批條子的兩位領導。2008年，他的車曾先後兩次被縣城管局扣掉，都是領導批條子才得以繼續營運。

　　彭湘寧認為他的人生因這幾張條子而改變，“有些人的舉手之勞，可以救一條命。”而在城管局這邊，則陷入兩難。

　　5月23日，寧鄉縣城管局二中隊一位黃姓指導員對記者説，“我們一直不鼓勵他營運，怕別人模倣。這種方式，于情可以理解，但于法不合，給執法帶來難度。領導考慮民生批了條子，但我們需要依法辦事，嚴格執法。”

　　湖南大學法學院肖洪泳博士對城管局的尷尬表示理解，“領導批條子屬於不正常的行政行為，如果對之不管不問，一旦發生重大安全事故，後果很難想像。”

　　肖洪泳認為，彭湘寧在車上貼求助信的行為，涉嫌道德綁架，“我國法律雖沒明確法律規定，但就法理而言，道德遭受了非法營運的綁架，反而變得最不道德。”

　　在肖洪泳看來，彭湘寧實際上採取了一種非法和非道德的手段來解決問題。那麼，通過正常、合法的途徑，彭是否能擺脫鉅額醫療費的人生困境？

　　彭湘寧夫婦告訴記者，在女兒治病期間，他們也多次向衛生、民政部門求助。

　　2008年，彭慧得到新農合最高封頂3萬元的報銷款，2009年、2010年的報銷情況，彭慧的母親高愛華説“不記得了”。彭湘寧説，女兒住院能報銷的醫療費，並不足以從根本上減輕家裏的重擔，為此，他只好又去了民政部門。幾年來，彭慧從民政局共獲得24000元救助款，不過，這些錢還夠不上她2008年的一次化療——本來只要花3500元，因為感染了病毒，結果花費35000元。

　　寧鄉縣民政局副局長唐維均説，遇到彭慧這樣的事，當前確實只有兩種解決途徑，第一種在衛生局，醫保報銷；第二種在民政局，尋求救助。

　　據介紹，“城鄉大病醫療救助”在縣裏每年約1000萬元，醫療自費費用達一萬以上就可申報；寧鄉縣民政局還自設了一個“特大病醫療救助”，資金來源於募捐，主要用於白血病、換腎等特大疾病的救助，醫療自費費用達5萬以上可申報，“好多人望著這筆錢。”

　　“彭湘寧大病和特大病兩種救助都領過。”唐維均説。對於彭湘寧一家遭遇的情況，他的看法是，“一切依靠政府確實不行。”

　　“性價比”考量

　　對於白血病這種可以拖垮任何一個普通農村家庭的大病，如果不靠政府，又能靠誰呢？

　　湖南省衛生廳農村合作醫療管理辦主任王兵介紹，目前政府已開展的工作，正在減少大病家庭的負擔。今年，湖南省開始對0-14歲農村兒童的白血病（限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和急性非淋巴細胞白血病）實行治療費用70%報銷。這比新農合統籌區政策範圍內50.2%的實際報銷率要高約20%，目前有211例患者受益。

　　王兵介紹，白血病的報銷實行的是單病種包乾。省衛生廳規定醫院對此病進行標危、中危、高危等級分類，定額包乾，如規定標危治療費需10萬，醫院不能超出這個費用收費。“如果治療費是10萬，新農合出7萬，患者只需拿當地衛生部門的轉診證明來治療，結賬時只用支付3萬。”

　　顯然，2007年得病的彭慧沒有享受到這一政策。王兵表示，他們對2010年下半年去治療的病人，實行追補。

　　除了白血病外，去年5月，省衛生廳對全省農村兒童三种先天性心臟病（先天性室間隔缺損、房間隔缺損和動脈導管未閉）進行全額報銷。另外，對於宮頸癌、乳腺癌和腎病血液透析等病種也按住院規定報銷的70%進行報銷。

　　但是，以上病種之外的大病又怎麼辦呢？王兵介紹，國家財政對新農合的投入是人均200元/年。對於有限的資金，他們選擇“性價比”最高的大病進行救治。如全省每年80萬名初生嬰兒中就有6000名患先天性心臟病，全省每年新增白血病患兒500例左右，這兩種病的治療技術都已成熟，“先天性心臟病做完手術，問題就解決了；白血病只要嚴格按照診治流程走，也有望康復。”

　　王兵介紹，他們考慮的是“投入和産出”，“一個晚期肺癌患者幾十萬投進去，還是死掉了，有意義嗎？當然是集中精力去解決資金和技術條件下能解決的。”

　　王兵強調，醫保能承擔的社會保障，跟國家對醫保基金的投入總量成正比。今年，衛生廳準備對先天性心臟病的全額報銷擴大到7個病種，也採取單病種費用包乾，新農合報80%，其他20%的費用希望由民政部門的大病救助來承擔，目前他們正在跟民政部門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