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調查]被遺忘的塵肺病（2011.05.14）

　　當礦工

　　1994年4月20日，在老孫看來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它既是寫在病例上的生病日期，也是他第一次坐車到鄰近的葫蘆島市鋼屯鎮鉬礦山打工的日子，鋼屯鎮距離王營子鄉不到20公里，盛産鉬礦石，它所在的葫蘆島市的鉬礦儲量佔全國鉬礦資源的1/3。早期去打工的孫玉福很快升為礦長，隨後，他成為村裏人到鋼屯鉬礦打工的介紹人，十年之間，先後有1600多名村民到礦山打工。

　　馮術雨：這個工作粉塵就相當大，在洞裏點上100度的燈泡，100度的燈泡吊著看不著人，看不到我的臉。

　　記者：就這麼近。

　　劉樹義：就這麼近。

　　在這樣的粉塵環境下，多數村民都幹了5年以上，有的達10年。這期間，他們是否意識到了粉塵環境對身體的影響呢？

　　記者：聽説過有這麼一種病叫塵肺病嗎？

　　老張：那時候沒聽過。

　　記者：當時發了病不知道還是怎麼回事兒？

　　馮術雨：這個病潛伏，在胸腔裏就不像別的，根本沒有那個感覺。

　　塵肺病有著5—10年的潛伏期，而鋼屯鎮的鉬礦大量招工正好是從92年到03年，在不到10年的時間裏，村民每天在礦井深處持續工作。他們忽略的，正是對肺部損害最大的一種粉塵：游離二氧化硅。空氣中的游離二氧化硅是一種硬度很高的粉塵顆粒，它對於肺泡的破壞力很強，吸入游離二氧化硅導致的塵肺病是矽肺，是塵肺病中危害最嚴重的一種。

　　記者：那會你們用什麼辦法防塵？

　　孫玉福：就是防塵口罩。帶一個象鼻子口罩，防塵率就是百分之四十幾，到不了九十幾。

　　記者：是每個人都有一個。

　　孫玉福：鑿岩的。

　　老張：那玩意戴了還悶，憋的，不像不戴口罩喘氣痛快。

　　在粉塵過量的環境裏，很多工人摘下口罩，放棄了最後一層薄弱的保護。當時大多數礦工來自農村，沒受過任何職業培訓。礦工中，唯有孫玉福知道自己身處環境的危害，70年代，他曾在北票市的煤礦中工作，接受過系統的職業培訓。

　　記者：您當時有這個意識，聽説有矽肺病，塵肺病這一説？

　　孫玉福：在北票就有矽肺，我們參觀的時候，就到樓上，醫院，全是矽肺，矽肺和煤肺，矽肺是80%，煤肺是百分之百。

　　70年代，孫玉福工作的礦井，用的是濕式作業和通風除塵，打鑽時在炮眼底同時送水，降低鑿岩粉塵。幹鑿轉濕鑿，只需在鑽機旁加一條水管噴向鑽眼。這個十年前使用的成本低廉的方法，為什麼在當時的礦井沒有使用呢？

　　孫玉福：濕鑿慢，打的眼假如説咱十分鐘打一個眼，水鑿三四十分鐘，效益不高。

　　記者：但當時對你們，提高效率，是最大一個目標。

　　孫玉福：對。就是老闆多出點，工人多掙。

　　礦工們得到了薪酬，礦主們在租期內最大程度獲得了鉬礦石。曾經有一段時間，鋼屯鎮的礦口多達220多個，每個礦井三班倒，24小時作業。2002年以後，鉬礦石價格暴漲，鋼屯鎮這些有著安全隱患的礦井，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吸引著紛至沓來的新礦工。

　　十年裏，國家級貧困縣的王營子鄉，由於外出打工者的收入，成為遠近聞名的富裕鄉，而盛産鉬礦的鋼屯鎮，是當年的“遼西首富”

　　90年代，孫玉福一年種地的收入是600塊錢，遠不如他在鋼屯鉬礦一個月的收入。礦山的開放，他們有了近在咫尺的賺錢致富的機會，他成了第一代礦工。十年後，礦山留給他一個沉重的身份：塵肺病人。

　　醫生：90年代初，煤礦、小煤礦、金礦，包括鄉鎮企業的地方煤礦興起，這時是接塵工人最多的時候，現在是集中發病高峰。

　　記者：十年前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十年以後？

　　醫生：發病開始了。

　　討説法

　　2005年，礦山開始整頓，全國也進入了塵肺病的高發期。潛伏了多年的矽肺病開始蔓延。孫玉福和工友們開始了失業、治病的漫長過程。當時缺乏保護的他們，今天，能找回遺漏的關注嗎？他們又是如何自救的呢？

　　2005年，礦山停産整頓後礦工們紛紛回家，從此以後，這條通往葫蘆島市的路上，人稀車少了。村裏的人陸續發病，很多人失去了行動能力，家庭也失去了經濟來源。塵肺病人一年需要幾千塊錢的醫藥費，很多藥品不在新型農業合作醫療保險的報銷範圍。大多數村民為了節約費用，很少去鄉里的衛生所住院治療，無法得到新農合的報銷。七年時間裏，很多村民負債纍纍。

　　記者：你們後來得了病以後，好像都自己治。

　　老張：老闆都找不著了。有時候想找，算了，一想。

　　劉樹義：誰管。

　　記者：多少個老闆。

　　劉樹義：都有二三十個老闆。

　　記者：在十年裏面換了二三十個老闆。

　　村民們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多年前他們工作過的礦口，礦主都是沒有合法身份的私人承包商，在礦山整改後不知去向。他們想通過訴訟申請民事賠償，前提是必須拿到職業病鑒定和工傷鑒定的證明。按照《職業病防治法》規定，開具職業病鑒定需要用人單位的勞動合同、健康體檢檔案，而村民們進礦前從未簽過勞動合同，甚至沒見過礦主。

　　記者：目前事情就卡在這了。

　　劉樹義：卡在這了。

　　記者：等於職業病也沒有認定。

　　劉樹義：都知道你矽肺已經到三期了，就是不承認你。

　　4月20這天晚上，劉樹義喝完手裏的藥，給自己挂了兩瓶消炎的點滴，叫來同村的老孫和老張商量了一下，做了一個決定。

　　老張：我説得找，我們四個人去。

　　老張：我想著也是去試試，先找找礦長，實在不給出證明再説。

　　記者：管事嗎，找礦長？

　　老張：找礦長也只能做個證明，心裏還沒有底。

　　老孫：反正怎麼死都是死了，豁出一把。

　　記者：什麼時候要準備去找那個礦長？

　　老張：俺們就是準備一兩天去，這兩天，後天。

　　4月22日早晨七點，多年沒出門的劉樹義，帶了止咳藥，和王營子鄉的七位村民一起出發了。他們的第一站，是錦州市。

　　錦州市距離朝陽將近80多公里，對於身體虛弱的塵肺病人來説，並不輕鬆。他們要找的老礦長叫朱密成，老張剛剛打聽到他在錦州市的一家水泥廠打工。

　　礦長朱密成本人也沒有和礦主簽過勞動合同，他手寫的東西能證明老張他們的勞動關係嗎？老張似乎並不確定，但是他手裏的這張紙，已經是他們能找到的確認自己工作過的唯一證明。

　　從錦州市趕往葫蘆島市，老張覺得拿上這張證明，他們就有可能得到職業病的鑒定。

　　葫蘆島市疾控中心，是葫蘆島市唯一一家有職業病鑒定資格的單位。

　　張俊文：我們是朝陽市的人，在鋼屯木礦幹過活的，現在都是幹不了。

　　葫蘆島市疾控中心職業病防制科科長：婁慧麗：哪年在鋼屯幹過？

　　張俊文：97年，一直到鋼屯礦封閉，封閉不讓幹。

　　婁慧麗：鋼屯那時候礦是鎮辦企業嗎？還是個人？

　　張俊文：都是個人老闆。

　　婁慧麗：當時你們工作的時候，給你們進行過體檢了嗎？

　　張俊文：沒有，那時都沒有體檢，啥也沒有。

　　婁慧麗：上班的時候簽沒簽勞動合同？

　　張俊文：沒簽，開支也上那簽，也扣過。

　　婁慧麗：像你們外地戶口，到我們這來申請診斷的，我還是第一次接待，但是過去的《職業病防治法》規定，我們對患者進行職業病診斷的要求你們用人單位提供職業史證明。

　　張俊文：現在只能礦長做個證實，在那個礦幹活了。

　　婁慧麗：礦長證明是什麼樣的材料，是正式的嗎？

　　張俊文：不是，就是臨時用一張紙寫的，因為咱們也沒有正式證明。

　　婁慧麗：礦長並不是這個礦的法人，他只不過是幫他管理。

　　張俊文：對，老闆現在沒處找去了，有的都走了，有的也不幹了。

　　婁慧麗：其實現在實際上職業病診斷這塊掌握起來還是比較混亂的事情，有一些地方…

　　婁慧麗：現在以我個人理解，《職業病防治法》正在修訂期間，而且衛生部後來先後又發了幾個文件，像您説的這些，您有這些材料，這個診斷不是不能進行，應該可以。

　　今天的結果比老張預想得要好，作為一個沒有勞動合同的塵肺病患者，他並不知道用什麼可以證明自己的勞動關係。他只是來試試運氣。他也不知道，2003年衛生部下達了《關於進一步加強職業病診斷與鑒定工作的通知》，針對之前《職業病防治法》中提到的職業病鑒定的條件，做了適度放寬。

　　婁慧麗：2003年我説的衛生部辦法的一個意見，那時候就已經考慮到應該放寬一些條件，如果用人單位不提供職業史，或者沒有健康車間有害物質的材料，那麼可以根據患者自述情況，還有根據其他人的證明情況。還有就是職業衛生的服務機構進行的現場監測的材料，還有衛生監督部門調查取證的材料，列舉了好幾個。

　　記者：等於是2003年稍微放寬了一些，通過什麼可以來證明這個職業史？

　　婁慧麗：好像全國按那個執行的也不太多，我説2003年衛生部的發這個文件，實際上就這個東西還是咱們操作起來，也還是覺得有點迷惑，也沒説這幾條裏邊是有一條就可以，還是有幾條可以，還是這幾條全要有， 但是我們後來我們機構，我們就感覺到，現在國家的政策是逐漸都在放寬診斷的要求，我們覺得能認定這個職業史的，咱們就可以給他做，

　　職業病史鑒定的尺度在哪？婁慧麗並沒有找到明確的界定。但是如果全部套用，要求提供衛生機構的現場監測材料和調查取證材料。老張這次有關十年前的職業病鑒定又會落空。假設這次職業病鑒定成功，老張就可以憑藉塵肺病的鑒定去勞動局申請致殘程度的鑒定，評定工傷等級，然後申請工傷賠償。這條路可行嗎？老張把片子放在疾控中心後，一行人又趕往葫蘆島市勞動局。

　　葫蘆島市勞動局工傷鑒定人：有事嗎？

　　大爺：我們都是矽肺病患者，到鑒定中心鑒定。

　　工傷鑒定：給我看看單子。

　　大爺：在鑒定中心。

　　工傷鑒定：得根據鑒定材料，得提供所有的資料、填表、申請才做鑒定。

　　大爺：啥材料？

　　工傷鑒定：回單位，然後單位跟工傷部門申請，由他們統一報。

　　大爺：沒有單位了，給個人老闆幹。

　　工傷鑒定：那你想要誰給你待遇，工傷得有用人單位。

　　大爺：那上哪找。

　　工傷鑒定：沒有用人單位，不是工傷範疇，這個待遇就沒法給

　　從疾控中心滿懷希望地走出來的老張，在勞動局又迷路了。

　　記者：一旦要確認工傷，要鑒定工傷，一定要有勞動關係？

　　葫蘆島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 工傷鑒定辦劉力軍：必須得有勞動關係

　　記者：我們了解到朝陽市一些矽肺病患者，他們當時是沒有勞動關係，但是他們打工地方是在葫蘆島鋼屯鎮打工，像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

　　劉力軍：或者是勞動關係證明，勞動關係的證明就是得可以通過勞動爭議仲裁機構確認勞動關係，勞動關係存在，賠償主體就存在。

　　記者：可能90年代中期有一些屬於礦井的層層承包，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老闆到底是哪一級的承包商。

　　劉力軍：如果要是單位具備合理合法用人單位，可以按照正常程序向當地的勞動爭議仲裁機構申請勞動仲裁，確認勞動關係。

　　記者：假如不合理合法情況下怎麼辦？

　　劉力軍：不在工傷範疇。可以走其他民事賠償，可能有政府救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