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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歸來

發佈時間:2010年09月08日 11:23 | 進入復興論壇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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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振英

  本報記者 楊姣攝

南京受降儀式紀錄片中的趙振英

尼爾網站上的老照片

南京受降儀式老照片(左上角的軍官疑似趙振英)

晏歡(左)與尼爾(右)在交談

  這間昏暗狹小的房間,擺上一張雙人床和一張書桌就難以轉身了;書桌上鑲在鏡框裏妻子微笑的遺像,深情地凝視著房間的主人。屋子裏除了寂靜還是寂靜,只有偶爾從窗外傳來幾聲鄰近小學操場上孩童的嬉鬧聲。

  房間的主人名叫趙振英,今年已經93歲了。老人滿頭白髮,儘管拐杖在手,走起路來卻依舊步履蹣跚。在過去的30多年裏,他謹言慎行,就連看到街邊戴紅袖章的保安,都會感到些許恐懼。

  在此前相當長的歲月裏,連他的子女都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曾親歷過中國百年曆史上最為榮耀的時刻,並在其中擔任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

  1945年9月9日,中國戰區侵華日軍投降簽字儀式在南京國民政府中央軍校禮堂舉行。這是中華民族近百年來抵抗外來侵略的第一次勝利,在這個最重要的歷史時刻裏,時任國民黨新六軍14師40團第一營少校營長的趙振英,是投降簽字儀式會場內外警戒工作的負責人。

  這本該是少校個人歷史上最為榮耀的一頁。但在此之後,因為國民黨軍官身份,他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判刑、坐牢,妻子被迫與他離婚。出獄後,老人一直蝸居在北京西郊的一處居民樓裏,並決定永遠將這個“秘密”爛在肚裏。

  然而無意之中,一幅來自異國他鄉的老照片,以及一本寫滿簽名的筆記本,打開了這個老兵塵封已久的記憶。深圳的一家民營紀錄片公司聞訊而來,歷時近兩年,為老兵趙振英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名為《發現少校》。

  “歷史就像陳年的膠片,免不了塵埃和劃痕,甚至斷裂。”這家公司的老總鄧康延説,“在時隔65年後,能夠為本民族的英雄找回榮耀,這也是我們的榮幸。”

  一幅圖片掀開一段歷史

  後來發生的所有故事,都與2006年初春的那個晚上,晏歡點開那個陌生的網站有關。

  這個50歲的香港人,是建築設計工程師,現居深圳。他外公潘裕昆,曾任中國遠征軍駐印軍50師師長,先後參加過淞滬會戰、粵北戰役、緬甸戰役,是戰功卓著的抗日名將。

  不過,小時候,晏歡並不十分清楚這段歷史。他只是隱約得知,外公曾是國民黨軍官,平日裏,總是沉默寡言,甚至有點老態龍鐘。直至外公去世,他也沒覺得外公和其他老人有什麼區別。

  一次偶然機會,晏歡看到一本介紹中國遠征軍的書。他吃驚地發現,外公的名字在書中被反復提起。他鄭重地問母親,才得知了外公的戎馬一生。

  懷著對外公的些許負疚,晏歡開始了一段尋找歷史親歷者的旅程。在此後的10多年中,他一點一滴地打撈著與外公有關的歷史,並漸漸成為一名中國遠征軍史的研究者。

  2006年初春的一個晚上,晏歡像往常一樣,在網上搜索與遠征軍相關的史料,無意間,他點開了一個陌生的美國網站。

  在這個網站上,陳列著許多與遠征軍有關的史料。一頁一頁翻下去,晏歡突然間發現了兩件此前自己從未見過的物品。

  第一件物品是一幅老照片,照片上方有“陸軍新編第六軍軍官俱樂部開幕紀念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六日于南京”的字樣,照片的背景是一處假山,數十名中國軍官或坐或站,其間還有幾名美國軍官,有人端著酒杯,有人叼著雪茄,姿勢各異,個個臉上洋溢著輕鬆愉悅的神情。

  第二件物品是一個紅皮的日記本,上面寫有新六軍許多軍官的親筆簽名,晏歡從中發現了許多自己熟悉的名字。他們都曾是外公潘裕昆曾經的同僚或部下。

  晏歡很快聯絡上了這個網站主人,是一名美國人,叫尼爾葛頓南(Neal Gardner)。他父親約翰葛頓南(John Gardner),曾是新六軍14師的一名美國少校聯絡官,于1986年去世。為了紀念父親,2000年,尼爾建了這個網站。他把父親從戰場帶回的所有資料和照片,一併放在上面。

  徵得尼爾同意,晏歡將這兩件史料翻譯並轉發到了黃埔軍校網上,並開始尋找老照片上的這些軍官。他想知道,這些陌生的面孔都是誰?在這張照片的背後,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

  在此後數月裏,陸續有數個照片上軍官的後人聯絡上了晏歡。他們在網上看到了這張老照片,並一眼認出了自己的父親。

  但讓晏歡有些失望的是,這些照片上的軍官本人都已過世。這幅照片背後的故事,或將永遠成為一個謎題。

  然而,2008年4月,晏歡接到了一個來自北京的長途電話,長談了一個多小時。接罷電話,晏歡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心中的這個謎題,終於“找到了最合適解答的人選”。

  電話是趙振英的兒子趙精一打來的。

  這年的春節,趙振英的一戶遠房親戚來家中拜訪。這對年輕夫妻對遠征軍那段歷史頗感興趣,他們在網上搜索老人的名字與部隊番號,無意間進入了黃埔軍校網,並看到了晏歡發表的帖子。在那個小紅本上,趙精一看到了父親的名字,儘管過了這麼多年,父親的簽名依然沒變。

  於是,趙精一輾轉打聽到晏歡的電話,並在4月的這個夜晚撥通了它。

  在此後一個多小時的交談裏,晏歡吃驚地發現,電話那頭的老者,自稱是潘裕昆的老下屬,對於新六軍與14師的事情如數家珍。更讓他吃驚的是,老人還告訴他,自己曾是1945年9月9日南京日軍投降簽字儀式的警衛工作負責人。

  放下電話,晏歡“興奮得全身發抖”。他決定,馬上去北京,拜會這個重要的歷史見證人。

  2008年5月1日,晏歡走進了位於北京西郊的趙振英家,也從此走進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見證最榮光的時刻

  1937年7月23日的那個下午,趙振英搭乘“七七事變”後的最後一列客車,離開了故鄉北平城。

  車上擠滿了逃離北平的難民與學生。擔心日軍開火,車頭上還挂了一面白旗。車過盧溝橋時行駛緩慢,趙振英甚至能看到,在遠處的日軍陣地上,有日軍軍官舉著望遠鏡向列車觀望。

  鐵路的這一邊,是國民黨第29軍的陣地,中日兩軍處在對峙中,大戰一觸即發。滿載著平民的客車從中間地帶緩緩駛過,這個20歲的高中畢業生,心頭突然涌起一陣“屈辱感”。

  趙振英原本的理想,是想考入北京大學。但隨著“七七事變”盧溝橋上的一聲槍響,這個夢想被徹底擊碎。從那一刻起,他和當時的許多熱血青年一樣,匯聚到抗日救國的歷史洪流中來,立志要將侵略者趕出中國。

  在此後的8年裏,這個年輕軍官的戰鬥足跡遍佈多個省份——湖南、四川、廣東、雲南。由於表現優異,他一路晉陞,1944年4月,27歲的趙振英隨中國遠征軍入印緬作戰時,就已經是少校營長了。

  儘管作戰多年,但多半時間他都在軍部擔任參謀。在出任營長後,自己的部隊又始終被作為預備隊使用,很少有真正上戰場作戰的機會,作為一名軍人,這成為他戎馬生涯中不小的遺憾。

  然而歷史很快給了他一個萬眾矚目的機會。

  趙振英所在的國民黨新六軍,被稱為國民黨軍隊“王牌中的王牌”,軍長廖耀湘,是蔣介石的得意門生。1945年8月,抗戰已接近尾聲,蔣介石點名要求新六軍進駐南京。他想用這支全副美式裝備的威武之師,向投降的日本人展示中國的軍威。

  1945年8月28日,趙振英的第一營從湖南芷江飛往南京。從跳出機艙踏上南京土地的那一刻,趙振英與他的士兵們註定將被載入史冊——這是在歷經了艱苦卓絕的8年抗戰之後,第一支收復首都的中國軍隊。

  隨後,這個軍銜為少校的營長又被上峰委派,負責1945年9月9日日軍投降簽字儀式會場的警戒工作。在許多參戰部隊眼中,這個任務被視為“中國參戰軍人的最高榮耀”。

  作為一名抗戰史研究者,9月9日南京受降儀式的全過程,晏歡原本已經十分熟悉,但趙振英的描述,又為他補充了許多原本不為人知的細節。

  投降簽字儀式的地點,是在南京中央軍校的大禮堂。從禮堂門口一直到外面的大街上,每隔50米,就豎著一根旗桿,用藍白相間的布條包裹,旗桿上挂著同盟國中、美、英、法、蘇的五面國旗。

  每根旗桿下,都站著一個全副武裝、精神抖擻的第一營士兵,他們身著綠色卡其布美式軍裝,戴著鋼盔與白手套,背軍用揹包,手持美式衝鋒槍。為了防止走火,士兵的槍膛裏並沒有上子彈。

  簽字儀式時,趙振英的位置在日本代表團投降席的左後方,他的士兵遍佈整個會場,這些士兵的人數與站位,是趙振英在前一天就安排好的,並經過了再三演練。

  在簽字儀式的10多分鐘裏,會場裏唯一能夠自由走動的,就只有趙振英一個人。他的任務,是時刻注意部下的軍姿,防止出現意外。

  更讓晏歡震驚的是,在他帶去的當時美國記者拍下的受降儀式老照片中,趙振英甚至發現了一個疑似自己的身影。

  這張老照片的主體部分,是中國受降席與日本投降席,但照片的左下角落,在一排士兵背後,站著一個面孔模糊的軍官,身著馬褲,腳蹬長筒馬靴,腰間別著手槍,打扮與旁人明顯不同。

  “這個人有可能是我。”在趙振英的記憶中,作為會場警戒部隊的最高長官,為了彰顯軍威,在受降儀式前些天,他特意到會場附近的裁縫鋪裏,訂做了一套馬褲制服。

  而那張照片和簽名本上的故事,趙振英也記得很清楚。

  受降儀式後不久,1945年10月6日,在南京的新六軍軍官俱樂部開幕。新六軍營級以上的軍官,都出席了。那個時候,他們是眾人仰慕的英雄與勝利者,在最上方那排軍官的右側,趙振英找到了自己微笑的面孔。

  隨後,新六軍中的美軍聯絡官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離開了中國。在走之前,約翰葛頓南少校拿出了這個紅色筆記本,讓在場的中國軍官在上面簽名,作為對這段光榮歲月的紀念。

  南京受降儀式,是中國近現代史上最為顯赫的一頁。這是近百年來,中華民族第一次在抵抗外族侵略戰爭中取得勝利。這也成為趙振英一生中最為驕傲的經歷。儘管時隔60多年,老人依舊記得當時的心情。

  “略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老人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自豪感,“從甲午戰爭以來,中國就沒有打過勝仗,8年抗戰,風餐露宿,終於把日本人打投降了!我能親眼目睹這一切,榮耀啊!”

  只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少校營長不會想到,一度被他引以為傲的這分榮耀,很快變得黯淡無光。它先是被沖淡,然後被踐踏,之後逐漸凋落,像落葉一樣,被主人掃到內心深處最為隱秘的角落,一藏就是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