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叢蟲

　　以前工作時偶爾路過公園，或者週末去轉轉，聽到的是鄧麗君、刀郎和一些網絡歌曲，心裏還覺得真是時光催人，連刀郎都這麼快就過氣了。這麼想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很快自己還沒老就成了公園裏的人，正如同很多歌一樣——想想看其後聽到碧昂斯該是何等驚訝吧。

　　公園裏的歌舞其實壁壘分明，有人專門放民歌，上世紀八十年代電視劇流行曲，也有人挑當下熱門的網絡歌曲，《老鼠愛大米》《兩隻蝴蝶》《香水有毒》《愛情買賣》，組成一部網絡歌曲流行史，還有人坐上時間機器，來回穿越，前一首放的是韓寶儀《粉紅色的回憶》，後一首放SHE的《波斯貓》，中間還有可能忽然出現英文版的《吻別》，沒有道理可講，這不能不説是播放者個人趣味的集合，好像進了他私人的K房。這些歌在偌大的公園裏各佔一角，來回盪漾，走到一地聽到的是一地的歌，再走一地又聽到另一種，我們都曾被流行曲反復洗腦，以致等出了公園，這些混雜的旋律還頑固地在腦中播放。

　　這些歌通常是被用來伴舞，舞蹈類型跟歌曲一樣混雜不清，有人跳傳統的三步四步，有人教大家跳國標，有人跳民族舞，仰起下巴，揮舞著兩條並不存在的袖子，脖子上還有一條並不存在的哈達。網上流行的年會舞在公園裏也有市場，只是年過五十的人跟跳如此輕快的節奏，不免有點吃力，而碧昂斯這樣的歐美天后級歌舞，教的和跳的一樣大汗淋漓，當看到一位阿叔也站在女性為主的廣場舞隊裏，笨拙地跟著大家抖動臀部時，原本滑稽的場面最先勾起的傷感，他不知道自己在跳什麼，只是機械地模倣著別人的動作，也許這讓他覺得安全。

　　有天穿行公園時聽到舊上海流行曲，鳳凰于飛，永遠的微笑，走近了看到大約七八位老人，頭髮有白的有花白的，衣著雖不統一，但阿姨們脖子上都係著一條五彩小絲巾。“從今不把相思害，猛然害起相思來，怕相思偏偏入了相思寨，無奈何只好把這相思賣……”平心而論，這首歌適合獨唱，銀嗓子姚莉唱得甜美散漫又帶點佻達，被中年人喉嚨齊聲唱出來，整齊沖淡了婉轉。但是他們賣力地唱著，為我補回中國流行音樂中缺失的一課，這樣的曲子曾跟民國文化一起被連根剷除，讓多年後才有幸聽到的我們倍感新奇。

　　一位穿真絲襯衫的阿姨是柔美的女中音，能聽出來她唱得很準，吐字又清楚，緊挨著她的阿姨不大會唱，但是嗓門很大，看得出是急於融入這個小團體，但往往欲速則不達。另一位阿姨到了高處會唱出顫音，是合唱中的小小叛逆分子。領導者顯然是頭髮全白的叔叔，他負責給大家指點樂譜，那樂譜是自己做的，寫在一張大大的白布上，旁邊還堆著一些卷，顯然裏面是其他的歌。

　　看他們的年紀，這些歌應該是他們年輕時的禁歌，但可能從他們的上一輩，或者還沒來得及被砸碎的留聲機裏，斷續地聽到過。這中間的很多年，一個人走過青春和中年，也走過了世態滄桑，老去時可以唱起記憶中的歌曲，也是一件幸事。

　　公園組曲每天都在奏響，隨著天氣好轉，廣場舞隊也越來越多，他們穿上鮮艷的衣服，手裏拿著扇子或者手帕，熱烈粗糙的旋律伴著淩亂的步子，跳得忘我，跳得投入。這一刻所有人都活在當下，都享受著當下，不需要明天，昨天也只剩一點點微茫的影子，提醒他們，青春是真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