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出門旅行，重點看景。回家整理記憶，最難忘的，卻是途中邂逅的人：人景置換了，人成了景，而景成了背景。

　　有年夏天，我們自駕遊完麗江，返程中到了一座大山腳下，突見公路邊有個漢子在衝我們招手。他五十來歲，魁梧，戴棒球帽，戶外行頭，可以稱得老帥哥，身後停著一輛桑塔納，挂川Ａ牌照，正是成都老鄉。我説大哥，出啥子事了？他説，這座山，路又險又爛，去不得去不得！我忙問，那咋個辦？他胸有成竹説，我們結伴繞道去大理，再從大理去昆明，然後北上，穿過昭通，進入宜賓……最後回成都。寧繞十回熟，不走一回生。就算我們多燒幾缸油、多走千里路、多耽誤兩天，也是值得嘛。我説，你咋曉得山路又險又爛呢？他説，他剛才開車上去過，到了山頂，看見路況不佳，又是雨又是風，當機立斷，一甩方向盤，就倒車回來了。我聽得笑起來，我説大哥，你開車好本領啊，路況那麼糟，還能一甩盤子就回來！也可見，那路況也還可以嘛。我們再去試一試？我勸了一陣，他謹慎回答那就再試試。我們把車開上山，然後把車開過了山，平安無事。這大哥，典型的成都人，車技好，見的多，經驗很豐富，但經驗成了繭，膽子稍微小了點，鼓勁冒了一回險，節約了油、路和光陰，他可能也很難忘吧。

　　還有一回在敦煌，我們在樹陰下喝可樂，正讚嘆古老文明了不起，鄰座大伯問我們去過西安嗎？我説當然啊，西安也很古老的，南京六朝古都，西安至少有十朝吧？大伯一笑，是那種有優越感而又謙虛的微笑，他説，是十六朝。我就説我參觀過兵馬俑、碑林、鐘鼓樓……大伯撫須傾聽，像面試考生，神情還算滿意。但我們中有一位插話説，西安好是好，就是太缺水，我弟在西安念大學，曾停水三天，好慘哦……我見大伯臉色變了，趕緊又在插話中插話説，缺水嘛是從前的事……大伯一拍桌子，厲言道：八水繞長安，缺什麼水！他用手比了個八字，就像電影裏用這個手勢象徵八路軍。他説：八水繞長安，古代不缺水，現在也不缺，從來沒缺過！他越説越氣，站起來，拂袖而去。我們呆了半晌，又是歉意，又是感嘆，好一位像愛惜眼睛一樣愛惜家鄉的西安人！

　　還記得一位大爺，但那真算不得好玩。多年前的早春，我隨一行記者過夔門，徒步行走瞿塘峽邊的棧道，冷風颼颼，棧道險峭，突見一個大爺在放牛，瘦骨嶙峋，鬚髮皆白，問他多大了，説七十幾了。問他為啥還放牛，説窮啊。問他平日吃什麼，答紅苕。問紅苕咋個吃，答站著吃。以為沒問對，補充道，咋個吃紅苕？答拿在手上吃。記者們唏噓一陣，紛紛掏出些錢來，送給了大爺。江聲浩蕩，年復一年，我一想到三峽，想到不是三峽的景觀，而是這個老大爺。那條棧道，早已淹沒在水下，如記憶在頑強地存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