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裏，閩南僑鄉，最顯眼的風景莫過於那些大洋樓了。這種三三兩兩聳立在村莊的西洋建築風格的大洋樓十分壯觀，但大多內裏冷清。兒時，我們家的房東，我們稱她“阿桂姆”，她的大洋樓給我的感覺就一直只住著她一個人。有時父親差我到阿桂姆的大洋樓送點什麼，走進大樓，總覺得空蕩蕩的。眾多的門窗像是沒裝好似的，風吹來哐哐直響，天黑下來後聽了有點嚇人。大洋樓幽暗。只有斜斜的陽光照見主人那歲月風雨雕鏤的面容，再就是跋涉千山萬水的“僑批”（民間匯款）偶爾越過門檻，番客嬸露面了，大門內才亮堂了一會兒。

　　時光的流逝讓這些僑鄉人家的豪華住宅漸漸成為文物，大洋樓漸漸地就不住人了。

　　前月，我到過去生活了許多年的僑鄉走了走。從村莊大道拐進一條石徑，就來到當年阿桂姆的那棟大洋樓。大洋樓變化不大，但畢竟年歲大了，水泥的墻和大圓柱滿是皺紋。驀地，耳邊響起南曲聲，阿桂姆還是那樣坐在二樓瓷欄杆上彈著琵琶唱南曲。她只是彈，依然如蔥的手指撥動著無法安寧的心弦。有時唱兩聲，聲音幾乎聽不見……這當然是幻聽幻覺，怎麼可能呢，時光過去了數十年！可這樣的影像，過去在大洋樓裏太常見了。阿桂姆已過世多年，自然是人去樓空了。説來她算福氣，與出洋的丈夫生育了一男一女，但她這一雙兒女再也不想住進長著青苔的不太透風、不太見陽光的大洋樓了，只任憑它獨自聳立著，靜穆中日夜梳理自己的往昔……

　　聽説阿桂姆的孫子慶瑞一家就住在大洋樓不遠處，我當然去探望。一提起我父親和阿桂姆的名字，慶瑞就連聲“哎喲”，忙不迭找出上好的鐵觀音款待我這個不速之客，敘今憶舊，不亦樂乎！慶瑞一家住的是小別墅，相當氣派。三層的小樓，完全是現代的風格。僑鄉年青一代的日子比當年爺爺輩到南洋名為“掘金”實則是離鄉背井飽受煎熬的日子不曉得要強多少倍！在小別墅的客廳旁，我一眼就看到一間挂滿各種樂器的“南音研究室”。原來年輕人做陶瓷生意成氣候，自己有幾座瓷窯，産品暢銷全國各地，在村裏名氣大著哩。他是這個村“南音研究社”的社長，自己彈得一手好琵琶，還時常招呼村裏的南音愛好者到自己家裏吹拉彈唱。我知道在這一帶僑鄉，這種團體的頭頭一定是村裏最有經濟實力的熱心人，慶瑞的生意火旺、日子滋潤顯而易見。我無論如何要他彈一曲，他也就彈了起來。我聽出是《孤棲悶》，沒等我發問，他告訴我，這《孤棲悶》是奶奶從前最常彈的曲子，手中的琵琶也是奶奶用的那一把。畢竟是“南音研究社”的社長，他彈琵琶果然了得。但説實在話，他這《孤棲悶》還是沒有當年阿桂姆彈的那個韻味。他接著又彈了一首詞曲都由他所作的新南曲，這就有滋有味了，只覺得，僑鄉新氣象從他的指間跳躍流淌出來，那麼悠揚歡快……

　　我告辭返城時，慶瑞非得要用他的寶馬車送我不可。一個電話，司機便到，我還在推託，窗外龍眼樹林裏歇著的“寶馬”叫喚起來，我只好從命。

　　小車駛出村莊，又有好幾棟亮麗的小別墅接連映現在我的眼前。我算是領略了啊，這一帶僑鄉，小別墅正在成為比大洋樓更醒目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