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園

　　李曉

　　感覺飛機是在搖晃的氣流中突然起飛,讓還在發呆的我,以為是驚醒了一群鴿子,不然,我怎麼感覺有呼呼的風吹來呢。

　　我坐在機窗前,下意識地朝那靠去。飛機在上升,有一種飛向天堂的感覺。我朝窗下望去,一眼就望見了我的故鄉,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一個個小沙丘小山頭,浪頭一樣在飛機下滾動,又像奔跑的羊群。飛機向前,它在提醒我,我這是在與故鄉又一次告別。四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這個地方,一個小山包上的土房子裏,在當年的産床上,鋪著稻草,旁邊就是鋤頭和鐮刀。我童年時,根本沒喝過牛奶,奶粉也沒見過。就是那麼土氣的一個山包,造就了我的氣質,讓我而今看起來,還是和我鄉下的叔一樣,山野氣象,望陌生人時一楞一楞的,想縮回頭去。

　　其實我也變了,早沒了鄉下人的純天然氣質。我就是一個城市裏的雜種,常常陰陽怪氣地發笑,鬼鬼祟祟地出沒,傻裏傻氣地愛著一個想象中的人。我活到中年以後,不再向我想象中的生命山頭髮起一次一次衝鋒,我和我握手言和了。我不是靠吃糧食,也不是靠吃藥物來鎮定自己的。我發現,起碼在精神上,還是回到故鄉,回到我生命最初的萌芽地,我似乎就那麼平和了。回到那地兒,我就那麼順勢在山地裏一躺,感覺風裏有子彈在慢慢飛,它最終會打中我,讓我在故鄉也會消失。當你明白了沒有什麼能夠不朽時,當你對人生沒有了野心時,你就活得雲淡風輕了。

　　幾年前,就在我老家的山樑上,通了航。我從那裏坐飛機去了幾次外地,從機窗往下望,和故鄉在心裏道別。有時,雲層很厚,阻擋了我望著漸行漸遠故鄉的視線,我連衝動得撲下去用手腳撥開雲層的想法也有了。我在夢裏和一個人告別,黑白影像,絕望得喊不出聲來,也有這種撕裂的痛苦。

　　從飛機上望我故鄉,有一種從此天涯人的淒迷,還有一種與精神上、現實中的故鄉一瞬間重疊在一起的印象,它就那麼熱熱乎乎地涌上了心頭,讓我想起春節回故鄉吃到的第一口湯圓,喝到的第一口滾燙的湯。飛機在飛越故鄉,故鄉在那一刻變得真實可觸,可又在雲層裏和它道別,隨著與它越來越遠,故鄉便帶著模糊的想象來喂養。我精神上的故鄉,其實也像風中吹散的蒲公英,那麼相同的一朵朵白雲,難道它們也有著相同的故鄉?我想起有一次,我在城裏荒唐地給一頭石獅子去喂食。

　　等我從機窗裏俯瞰故鄉的身影從大地上完全消失,眼角膜還有些輕微地疼痛,隨之撲入視野的,是陌生的山巒、河流、森林,我才發現,我完成了一次美好的夢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