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正月十五，我父親都要説“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父親是物理學家，凡談及自然現象總要從科學角度論證一番，唯獨説完這句心愛的民間俗語，他總是會心一笑，從不解釋雲遮月和雪打燈的邏輯關係。去年中秋節前十天，父親以94歲高齡與世長辭，如今又到正月十五，他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大約是因為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未免在心中跨越生死界限，拿出這老話與父親討論一番，不過這次我似乎在冥冥中看見了一線答案的微光：

　　據我所知，從歷年氣象記錄上看，頭一年的八月十五多雲，不一定來年正月十五就一定降雪，兩者之間沒有百試不爽的因果關係。但是，如果有人爭論説這俗語不合理，指出月的盈虧與雲的聚散沒有必然聯絡，那就是“煞風景”了。雲遮月和雪打燈表達的是美，超越了氣象學的因果邏輯。我以為其美有三：

　　首先，雲遮月和雪打燈有著詩歌之美，兩者是平行關係，不完全是邏輯因果關係。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排比句大抵如此。“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上下句是平行之美，不是説因為樹葉落了，所以長江才流。同理，雲遮月和雪打燈也未必是前因後果，而是平仄對仗朗然上口而已。秋冬景色對應，良辰美景隔年相對，這就夠了，就值得百説不厭了。父親是國學根底深厚的科學家，他相信“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就是宣告美和想象力有時候可以戰勝邏輯。中國自古是詩歌王國，美就是我們的信仰。在漢語裏，“合轍押韻”簡直就是“合情合理”的同義詞。

　　其次，雲遮月和雪打燈講的是缺憾之美。八月十五天上月圓人間團圓，本來應該十全十美，但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天公不作美，烏雲壓城偏偏要把皓月當空遮蓋得嚴嚴實實，一場碎瓊亂玉偏偏攪得你不能月下賞燈。可見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人生往往不是辛棄疾的元夕，不會“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人生倒常常是歐陽修的若有所失的元夕，多半是“今年元夜時，花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人皆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誰見過“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俱來。如此看來，不完美的天氣也可以是美麗的，不如意的人生也可以是優雅的。雲遮月也好，雪打燈也罷，我們總要給自己留一片可進可退的精神後花園。如果今晚看不見月亮，那就遙望雲遮月上好了。此所謂，得之泰然，失之坦然，聽其自然。

　　最後，“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表達的是神秘之美。宇宙間有著你不懂得的神秘聯絡。人不能也不必事事明白，不必事事較真，更不必自作聰明煞風景。正因為如此，父親每次説完“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之後總要加一句：“奇怪極了，如果八月十五陰天，正月十五一定下雪。”的確，世間總有一些奇怪之事，神秘面紗之後常常是未知之美。不奇怪的世界是不值得活在其間的。我們要學會欣賞美，學會尊重邏輯，學會在奇怪的環境中瀟灑從容，學會在一個永遠壯麗但有時看不懂的世界上奮發前行。此我之拙見，父親天上有知，不知同意與否？

　　（作者為美國卡爾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