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鍵

　　王維的畫存世的有三張，皆是摹品，我見過其中兩張，都是印刷品，一是《伏生授經圖》，伏生這個人經歷過焚書坑儒，是秦火之後唯一倖存的可以記誦《尚書》的人，王維經歷過安史之亂，他畫伏生，當有深意，另一張是《雪溪圖》，王維深愛的自然主題，我早年就見過，深深的大雪裏的村莊，有一種落寞，更有一種難言的歡喜。

　　王維(７０１─７６１)在中國山水畫方面的真實價值要在其死後８００年左右，才能由明代大畫家董其昌（１５５５─１６３６）道出，這一點頗似陶淵明。陶的價值也是經過數百年由蘇東坡全面發現。董其昌是這樣看待王維的：“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朝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斡、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談，一變勾斫之法；其傳為荊、關、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意思即是王維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地位猶如慧能在中國禪宗史上的地位。

　　王維的母親是一位出色的女性，在王維《請施莊為寺表》裏有記載：“臣亡母故博陵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載，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大照禪師即普寂是北宗禪的宗祖之一大通禪師神秀的高弟。王維的弟弟王縉做過代宗的宰相；發現王維才能的乃是睿宗第四子，初封鄭王，後改封為岐王。杜甫《江南逢李龜年》詩有雲：“岐王宅裏尋常見。”岐王的府第為當時文士雅集之所。王維在三十一歲左右，其妻即已逝世，也未曾續娶，過了三十年的獨身生活。在其《責躬薦弟表》中雲：“闃然孤獨，迥無子孫”。王維晚年，半官半隱，以詩畫自娛，自雲：“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唐書》也説王維：“晚年長齋，不衣紋彩。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咏終日。”去世時王維六十一歲。

　　王維是個通才，既是詩人、又是畫家又是音樂家，除了這些，他還是一個悔罪者。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割據河北野心膨脹的安祿山在長期準備後終於起兵造反了。起兵後僅三十天，就基本未受任何抵抗地攻佔了洛陽，又于次年六月佔領長安，很多官員被捕，被迫接受了安祿山的官爵，王維就是其中一人，而王維被迫接受偽官的事實，引起後代很多道學家的貶評。朱熹説：“維以詩名于開元間，遭祿山之亂，陷賊中不能死，事平復幸不誅，其人既不足言。”顧炎武的評價則罵聲可聞：“古來以文章欺人者，謝靈運第一，王維為次。”趙殿成反對朱熹式的把品行和文學直接挂鉤的做法，認為詩人的品行和文學是兩碼事。王維自己內心裏追究曾為俘虜的自己的責任困擾著他的余生：“深痛嘆此間之事（洛陽幽囚），無疑促其早亡。……如無此事，則能後保十年余生。然四年弱即死，其原因可察。”王維晚年的文學可以説是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自責和追求“贖罪”的文學，這一點知道的人相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