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很常見很常見的故事，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經歷過，或短或長。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時你還年輕，剛剛盛開如初夏荷花，有一位少年路過，不能抗拒你在風中搖曳的狂野，既然不能抗拒，於是開始追求──這是愛情的起源。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求之再三，終償心願，他欣喜你快樂，他滿足你感恩，他再滿足、你再感恩，像童話裏最美的那種。

　　第一年第二年你覺得無比充實，再過幾年你開始覺得悶，唱卡拉ＯＫ的時候喜歡唱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你知道，那是你在説服自己，慢慢的，你開始在半夜裏驚醒，開始覺得煩，開始覺得人生缺乏意義，開始覺得衰老……進而，為了避開這種對自我的不滿，你開始把不滿發泄到他的身上，你開始嫌棄他的腳臭、嫌棄他的打鼾、嫌棄他的口氣，又覺得這種嫌棄不應該，道歉，後悔，再接著又悶，又驚醒，又煩，再嫌，循環往復，真是糾結，於是你再環顧四週，放眼四望，發現大家都是如此，你又開始覺得無所謂，就這麼著吧，你對自己説，就這麼著吧，頂多搞個婚外戀調劑一下吧！

　　大多數人的故事多半到此，只有朱天心的故事在這裡轉了一個彎，這個婦人翻到了那個少年當年寫的日記，那上面，記錄的是最熾熱最真實的愛戀，“即使是白髮蒼蒼的晚年，這句話仍然是有效的，一切的歡樂繫於你。世界上沒有第二件事能夠讓我覺得可喜。”

　　中年婦人的震動是，那個發誓説“不管是滿頭的白髮，我也將遞給你一雙手，一個無言的微笑，和一曲輕柔的歌”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見，生命卻擲給了你一個會當著你的面剃腳毛打嗝放屁常常惹你生氣的老年男人，他們都説，他就是那少年，可是，你心裏知道那不是。

　　是的，那個愛你的少年早就死了，他到底是被誰殺死的呢？這就是幾千年來，所有婚姻小説的主題，也是所有婚姻小説後面的苦苦追問，是什麼殺死了愛情──那如初夏荷花般美麗的愛情。

　　年少時，我們總以為婚姻是愛情的天堂，可是到最後才發現，他們説得對，婚姻確實是愛情的墳墓，但婚姻是墳墓，卻絕不是殺死愛情的兇手，殺死愛情的兇手是人，是時間，是人類那還尚在進化中喜新厭舊的動物性。是的，你們似乎有更多時間更多理由來愛，可是最後，你們根本就愛不了了，為什麼不愛了，是因為性慾的退卻，像朱天心在採訪中直率提示我們的，“性的退場對中年處境牽動劇烈，性的退場才是中年失落核心……”

　　承認吧，是動物就有動物性，是動物大腦就有腦神經學家麥克林（Ｐ．Ｄ．Ｍａｃｌｅａｎ）所説的“爬蟲類腦”（ｒｅｐｔｉｌｉａｎ ｂｒａｉｎ）中的猙獰內涵，當這一天來臨，你看到他時，荷爾蒙不再奔瀉，腎上腺素不再提升，你的腦子裏只有厭倦，只有無聊，只有沒勁，再也做不動了，慢慢的，你就會漸漸走不動了、吃不動了，配合那恍然的表情，嘴邊再加一句喃喃自語：“ｓａｂｉｘｉｙｉ （‘日語’寂寞呀）……”那幾乎是中年男女最傳神的寫照。

　　承認吧！是荷花，就總有枯萎的一天，是愛情，就總有消逝的一天。是非常非常的寂寞。和永恒寂寞的人生一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