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自覺的二元性紀錄
劉 在《老宅2003》時看到,每一個小節,幾乎就是一個長鏡頭,從頭到尾,就這麼連綴下來,這些鏡頭還紀錄下你換色片、調焦距、換場景的過程,它們們像素材一樣保留在你的作品裏,有什麼考慮,為什麼這麼做?
李 如果説前期拍攝呢,只能這麼拍,因為我在行進中不能停嘛,從屋外到屋內色溫的變化,一些焦點的變化,場景的變化,都需要在過程中調整過來。關鍵是在後期編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一旦把它分切,變成切換鏡頭的時候,一切就變得不自然、不合理了。因為你一分切,觀眾就會想,這是假的,是接上的,就不會感覺到自然。我走進老宅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分切出來的。
劉 你紀錄了老宅裏的人們的生存狀態,也紀錄了你自己的狀態,這是一種二元性的紀錄,這也是一種尊重嗎?
李 對。紀實,其實是雙向的,一個是對拍攝對象的紀錄,另一個就是紀錄創作者在過這程中你是怎麼的狀態,你也有一個過程啊,你怎麼會先知先覺呢?現在中國相當多的紀錄片,往往忽略了創作者紀錄下自己在與人物、事件相伴的過程中自己的變化。所以,在有關《海路十八里》的論文裏我就已經表達了我的這種思想。表面看非常簡單,機器扛在肩上,有什麼啊,往裏走啊,感覺一天就能拍完。其實,我問完話之後,會發生什麼?拍攝對象會怎麼反映、會説什麼?我是不知道的,也無法知道,所以我就把這雙向的真實都紀錄下來,都告訴你。嚴格來講,在慣常的創作中是不能這麼做的,但我這麼做了,這恰恰成為我的特點,我的魅力。這個魅力就在於我當時的心境和狀態就像鏡頭裏紀錄的那樣,我把我的變化狀態也保留了下來了,就覺得這非常符合我的思緒,非常自然,我覺得意義和價值就在於我突破了紀錄片語言形態上的一些限定。
劉 這既保留了你的語言樣態,同時又紀錄了雙向的真實,所以它有魅力?
李 對,我要以這種樣態來呈現我對生活的認識。所以就不能又顧前又顧後,就必須這麼紀錄,當然這種紀錄非常冒風險,能行嗎?你這不行啊,這樣就會缺少了很多景別啦,又會缺少了很多元素了等等。但是,後來我拍老宅的時候就沒有這麼多顧慮了,當然,我拍前幾部片子的時候會有很多顧慮、懷疑、猶豫,可這會兒沒有了。因為,這樣的生活狀態到處都是,你就會覺得很蒼白,我們在那裏拍了一年,大量的東西都是沒有什麼意思的,就覺得沒有什麼,但當你以樣態為先導時,就覺得大量東西的都是有意味、有意思的,特別是有那種感動我們的東西。我的四五個合作夥伴都跟著我,他們有的時候就不堅定了,老這麼拍行嗎?後來我們在合作、溝通中形成了共識。所以就堅定了,非常堅定、很自覺,只有這麼拍,否則就別拍這個老宅了。
也是超常規的探索
劉 現在業內一説起李汝建啊,就説這人很怪,他老出怪招,老出奇招,也有那種説法,“南有張以慶,北有李汝建”,你這樣劍走偏鋒的做法,是一種策略嗎?
李 不是。我只是違反常規,在內容上我不追求新、奇、特,我只是講求語言形態要按我的內心所想,按我的情緒自然呈現出來。我在做《海路十八里》時,也違反常規了,我不用特寫。有專家問我,你為什麼不用特寫?就好像你沒有這個語句就不行。但是,我們恰恰是選擇了最能和我們的心理活動一致的某一個語言要素,來作為片子主要的語言形態的。我們當時關注的是一個群體,紀錄的是一個群體的印象,不是個人,我們走不“近”,沒法用特寫。電視的語言要素就這麼多,全、中、近、特,推、拉、搖、移,但它們不簡單,都是各有含義的,雖然是可以千變萬化,可以互相轉化、組合的,但也不是可以隨意用的,它是有含義的。
劉 我看在《老宅2003》中,也有不少反常規的做法。
李 是,在拍《老宅2003》的時候,我又給反了。通常在中國紀錄片中,創作者是不和對象説話的,這是犯大忌,要説也是很偶然的,因為要客觀紀錄,認為一説話就是主觀的了。可我一家一戶地往裏走時,我就不斷問話、對話,並且鏡頭隨著對話在運動,沒有像我這樣成篇地在問的。但我對這個做法是非常欣賞的。因為,作為一種追求也好,嘗試也好,我是在和被拍對象溝通,在問話與對答的過程中,負載了很多畫面和聲音的信息,能很好地傳達、反映、揭示對象和他們此刻的狀態,也會形成這樣一種語言形態。這樣它就具有了一種魅力,第一是畫面的衝擊力,第二是聲音的衝擊力。在一問一答中行進著,我覺得特別過癮,人物在我的鏡頭前非常坦然地向我傾訴他們的理想,以及他們所面臨的艱辛,這就是我的片子所要呈現的,就是在老宅裏的最後一批人他們是怎樣活著的。這特別符合我一步步走進老宅裏的狀態。
劉 你在問話的預見性上把握得很好。
李 我覺得可能這個片子難就難在這裡。因為這個片子拍和問,都是我一個人,所以怎麼樣和對象保持一個非常好的説話氣氛至關重要。所以説在拍的過程中,我只能憑預感來控制,要以我非常安詳、專注的眼神看著他們,他們才能説話非常坦然,如果我在那比劃呢,或是要幹別的什麼,他們不可能這麼和我説話。所以這樣一種長鏡頭的拍攝,需要一種綜合的能力,就是在臨場的時候,你第一個要有發現問題的敏銳,第二個還要有隨事物不斷地變化的應變力,話題能不斷地轉移,隨著問題的發現,能讓對方隨著你的思緒不斷地往前推進。再一個還得注意到場景的調度,盡可能地使鏡頭不那麼呆板不那麼單調,所以要使一個18分鐘的長鏡頭一氣呵成,那是非常難做的。
劉 是的,這太不容易了。在《老宅2003》中,有兩處你的鏡頭走出了老宅,一次是跟隨著那個玩水的調皮的小男孩兒,紀錄下了他那離異多年的母親;另一次是跟隨著買蜆貝的夫婦倆,紀錄下了盲丈夫吆喝,婦人賣蜆貝的場景,看得出這裡有一種很強烈的情緒的延伸。
李 我的片子,情緒線比情節線要清晰。編輯初期,我們想的形態是不走出小院的,所有的故事都在小院裏,但有些矛盾,隨著一點點編輯和不斷思考,隨著一些故事的發生,覺得就應該隨片子的內在情緒走出去。 否則更多的意味和思想情緒,就讓人體會不到了。活著,而沒有絕望,在這兩次走出老宅的印證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劉 《老宅2003》每一小節的開頭,畫面都是從摩天大廈的高空俯視而下的,高與低、繁華與落寞、整潔與淩亂、外在的冷漠與內裏的生命感彼此交織著一種對比,這其中的意味你並沒有具體明説,而是通過我們的觀看才體會到的,好像你很注重給觀眾留下回味的空間?
李 這可能和我的性情有關,我的視覺優先、聽覺優先,我不太擅長用解説去思維,這是我的弱點。我對視覺的敏感程度相對來講要大於我對語言的表達。再者在紀錄片的創作上,我也在探求著一種風格,一種樣式,給觀眾留下回味的空間,就像《海路十八里》一樣,都具有一種中國畫的韻味,這也算是我在探求的一種東西吧。
劉 《老宅2003》到了第五章,鏡頭就分切了,不再用長鏡頭了,問話也沒了。
李 我的第一個鏡頭18分鐘,第二個9分多鐘,最短的也有5分鐘。基本上前四篇都是長鏡頭,因為作為一個片子,它的樣態的確定,是必須有一定量上的積累的。等到了“麻將撲克和雨”這一節,我在行走的過程中逐漸安靜下來,鏡頭停下來了,我的心和事物一樣,經過這一段對話,我靜了下來,我的鏡頭靜了下來,我要仔細去看看他們是怎麼活著的,此刻,這樣的語言形態正是我的心理狀態,也正符合我的創作心理狀態,。
劉 好像這更符合一種進入之後先東問西看,然後再坐下來細細品味的狀態。
李 對,坐下來再品品茶,再體味一下。所以在這一節中,畫面基本上都是靜的,而且不再是長鏡頭的語言形態,是一種分切的變化,是一種情緒的變化,是我要張揚什麼、要表達什麼的時候了。前面所呈現的生活的艱辛、窘迫,到此卻展現了一種怎麼面對艱辛的那種安然、輕鬆,我們看到了人們活著的生命品質。這不僅是一種節奏,還是片子的歸宿。從這裡,我發現了讓我敬仰的一群人,這群人是非常的可愛的,原來生活是溫馨的,小院是歡樂的海洋啊,你看那表情,玩的時候哪有痛苦、艱辛、無奈啊,可到了第二天他們還要照常面對那些事,還得這麼活,生命多麼強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