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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中國紀錄片上演大片年。《故宮》《圓明園》《新絲綢之路》《再説長江》《大國崛起》……,巨大投資,宏大敘事,縱橫氣勢,震撼電視,威風一時。
此時,一支紀錄片的小分隊正在靜靜地蟄伏著。那邊廂,以國家隊的氣魄,做著歷史的大片。這邊廂,一個城市電視臺紀錄片創作室的幾丁人馬,在做著“小片”。同樣是跨年度的活計,同樣也是有人物、歷史,有追問、反思,有表現和紀實。但一個是高射炮,一個是輕機槍,裝備不在一個檔次上。
然而,藝術不以輜重論輸贏。小而細,工而精,不一定就輸給大而煌,縱而宏。蘇州園林與皇家故宮,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帶著這樣的體認,我們來品賞這樣一個“小作”。
大連臺國際部,李汝建領軍的紀錄片小分隊,這些年來,以內容上的深實和形式上的闖徑,標新立異,屢出力作,名響國內,聲譽海外。《海路十八里》《老宅2003》《工地》……語不驚人死不休,片不出新不露頭。“蟄伏”一年,又拿出了《農夫和野鴨》。
乍聽片名,腦子裏就浮現種種幻覺:《夜與霧》《沙與海》般的蒙太奇?日本紀錄片《小鴨子的故事》般的和諧圖?蘇聯經典話劇《打野鴨》般的象徵義?文革前影片《千萬不要忘記》裏“打野鴨”寓不上進?寓言《農夫與蛇》的憐憫教訓?《劉雁寶的故事》以鵝為子般的趣味?《伴》裏以豬為伴、《人與熊》裏護熊般的呵愛?……
看過片子,感覺全異。既在形式上,也在內容裏。
人文紀錄片是要紀人、化人的。“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是“文化”二字的漢語源出。紀實也好,表現也罷,給出的是真實的感性的材料,引發的是悟覺的理性的思考。看《沙與海》,悟活著的不易;看《幼兒園》,思成長的課題;看《老頭》,映照生命的余夕;看《工地》,感受情懷的依依……如今看《農夫和野鴨》,感悟著天、地、人的渾然一體,以及現實中的尷尬境地、生存中的二難課題,當然還有,創作者的藝術功力。
“天人合一”的“道”理
我們先理會一下片子梗概:東北大連某村,原來百萬畝的濕地,30年光陰中,逐漸變成農田。作為省級保護動物的候鳥斑嘴鴨,世代棲息地所剩無幾。僱主老張,承包了千畝稻田,雇農夫耕作。野鴨們以稻田果腹。捕鴨人也來分一杯羹。斑嘴鴨阿蘭,求偶、交配、育子,終被擒獲,傷病致死。濕地還在減少。稻穀挂穗。野鴨爭食。高産豐收。老張因價格發愁。
農民,僱主。濕地,農田。候鳥,野鴨。人耕種,鳥搶食。鳥孵巢,人驚擾。趕野鴨,農田保。捕野鴨,得利高。人進,鳥退。稻田進,濕地退。——人與人,人與地,人與天,矛盾統一體,渾然難分離。
這其實也是一種宏大敘事。只不過,是以小切口啟示大命題。
一望無際的遼闊平原,齊整如毯的稻田,拖拉機在整地翻土,扎著紅色頭巾的勞動婦女們在田裏勞動,休息的時候唱著歡快的歌子,天黑下來,領到老張精心算好的現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片子先給出了歡樂,一幅“天人合一”的和諧圖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境界,也是常態。
21世紀初年,生態環境趨於惡化,農民普遍還沒小康。“曾經是近百萬畝濕地,”“30多年前,人們開始將這裡的濕地不斷改造成稻田。如今,這裡的濕地只剩下了幾百畝。”作品進入了社會學、生態學和經濟學,帶我們進入了體察。農民靠糧養家,僱主靠有風險的承包致富,稻田靠天時地利人和而收成。“給老張打工,男工每天60元,年收入10000元左右。女工每天40元,每年可掙5000元左右,這是附近普通農民家庭的主要生活來源。”各享其成,似也無憂。
可是,春天來了,“距離苗床不遠的濕地,從南面遷徙來的斑嘴鴨多了起來”。“每年有成千上萬隻各種鳥類來這裡繁衍生息”。人進濕地退,田進野鴨退,本是鳥的天堂,如今成了人的領地。想象當年,在“人多熱氣高、幹勁大”的人口繁盛期,絕對一時的“以糧為綱”、“農業學大寨”、征服“荒灘”等曾是多麼天經地義,革命加拼命的鼓勁下,向“荒灘”要糧是何等的豪氣,將野鴨們趕盡殺絕是何等的壯舉,當金黃的稻浪起伏在眼前又是何等的心喜。後來,一心追求GDP成為當務之急,在“發展經濟”的旗幟下,繼續冒進。只是沒想到,驚擾了自然、寧靜和原本的平衡,報應已在眼前。表相上,野鴨成了侵略者,殊不知,人“侵略”在先。此因生此果,嚴峻、無奈的現實。
紀錄片不是學術論文,只用事實展示。老張年方四十,正是血氣方剛,卻似愁雲寫在臉上,永遠出現在田頭上。雇人插秧、鋪苗床、趕野鴨、割稻穀,算好每天每人出工所得。耕夫們算的是,每天得多少。他想的是,千畝的承包,怎樣克服干擾。這是一個特定時期的社會符號,因年代不同而身份不同,在以前叫地主,或剝削者,如今已列勞動人民陣營,只不過依本事不同和分工不同,有的“勞心者治人”,有的“勞力者治於人”。一幅耕種與收穫、經營與管理、順時與應變的稻作文化圖,既是千百年來傳統的延續,也是特定年代農業經濟的注腳。
紀錄片有時就是一篇形象化的論文。眼前所見,不禁想到馬克思對巴爾扎克的評價:《人間喜劇》甚至比那些經濟學家所撰寫的長篇論文更富認識價值(大意)。紀錄片又常比論文引發更多聯想和遐思,土地平整了,田上插上秧苗了,苗床做起來了,塑料“膜房”搭建好了;農夫們時而唱著歡樂的歌子,時而為報酬而計較;稻田綠了,野鴨來了,都當成各自的領地,稻田被野鴨所侵欺,野鴨被人所侵欺,互為矛與盾——野鴨搶食,何以收成?濕地喪失,何以家為?感性的《農夫和野鴨》,讓我們思考經濟學上的生産關係和生産力、社會學上人的價值實現、生態學上的“物從其類”生生不息、哲學上的矛盾轉化和二律背反。也想到了現代作家葉聖陶短篇小説《多收了三五斗》,“谷賤傷農”,雖然因時而異,但相似的情景,生發新的追問。
農夫和野鴨,各有所憂。雇工之憂,在眼下能得多少;老張之憂,主要由野鴨而來;野鴨也憂,人對濕地不斷蠶食,間接也是“老張們”所致,“滅六國者,六國也”。唐代杜牧以《阿房宮賦》早發出警世恒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天人合一,道不可違,我們只是為老張之憂而憂?濕地之不存,更大的隱憂離我們還遠?